誰懂寶玉的心

　　寶玉終是皈依了佛門，按曹雪芹的本意應亦如此。絕妙的是，寶玉遁空恰在中舉之後，這無疑對賈家來說是個巨大的諷刺；就好像精心培養的一朵花，在將放未放時憑空沒了影，之前的努力成了空。

　　雖然賈母一直寵慣，但寶玉人生規劃的大方向是不能商量的。寶玉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書，——讀應舉方面的書。寶玉不是薛蟠之屬，惡讀書之流，單從《芙蓉誄》和大觀園擬對額的才情來看，書讀不到焉能如此？而寶玉所喜的卻是世人眼裡，尤其賈政眼裡不入“正路”的書；更還有雖“詞句警人，余香滿口”，卻屬禁書之列，諸如《西廂記》之類的書，他不敢愛卻深愛。最為可憐的是賈政所望寶玉成為“文死諫，武死戰”的“大丈夫”，卻在他心裡不過“沽名釣譽的鬚眉濁物”。賈政這種“牛不喝水強按頭”的做法無疑扭曲了寶玉的心靈，致其難以“舒本順性”。寶玉的性靈被壓抑源於他與賈政之間思想上的對立，可謂溫庭筠、曹唐與世俗之間悍格難入的翻版。賈政始終沒明白，“恨鐵不成鋼”是因他不懂“鐵”的心。

　　即便賈母寵慣，但寶玉婚姻的大方向卻不是商量的。賈家通過欺瞞哄騙，“不甜的瓜也要強扭”的方式促成一段婚姻，棒打一對鴛鴦。他們有理由有權利扼殺一段愛情的“萌櫱”，培養一段沒有愛情的愛情；為此他們用盡聰明，樂此不彼。寶玉和黛玉的私下默許不能不成為空話。寶玉痴痴地被動地面對現實，他在內心似乎有個伸張自己主宰愛情的聲音，卻顯得氣弱力微。當此之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有何意義？“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有何意義？

　　由此，你不難體會履絲曳縞、飫甘饜肥的優越光環下，寶玉的苦楚與無奈有多少。他是一個有獨立思想，卻又勇氣欠佳的人；可是再給他一些勇氣，在世俗的“大體統”之強之大下，他的力量也不能不顯得又輕又小。他對自由愛情的憧憬，對無爭生活的嚮往，以及對世俗的厭憎都被無形的巨石——恰如西西弗斯推向山頂的巨石——牢牢罩住。他所理想的構圖，就是一部神話；而現實就是負責將神話毫無感情地擊碎。

　　或許放到今天，“神話”就能變成現實——因為，當時社會的繭縛，今已不再；除非有人作繭自縛。

　　寶玉給人的印象是愚頑，“空有好皮囊”，他的行為方式難以令人理解；因此，沒人能走進他的內心。他做的事情除了成為笑柄或應得懲罰外，一概可以忽略不計。晴雯死後，一個小丫頭天馬行空地胡謅恰恰合寶玉的節奏與內心，這如何也不能被人理解。他對晴雯死後任芙蓉花神深信不疑，彷彿他確信人離開這擾擾勞生，上帝總會有所安排。因此，他既能為生命的離去而悲傷，也能為生命的解脫而得到寬慰。

　　他的怪誕和荒謬使我想起一個人。這個人駕着鹿車，攜着酒壺，荷着錛鍤，隨意行走，囑人哪死哪葬。寶玉和他相似之處就在於他們都有自己獨立的世界，與現實之間有道獨立的牆；而且從那裡得到應有的釋放與別人無法理解的快樂。此時的內心是平靜的，沒有外物打擾。

　　最終，寶玉選擇徹底隔絕了紅塵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