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的家
手機:M版 分類:生活隨筆 編輯:得得9
我們打工者浪跡天涯,四海為家。說得準確一點,就是在哪裡幹活,就在哪裡或者附近租一間小屋,簡簡單單安個家。有的人連房子也不租,就在工地的工棚里吃飯、睡覺。隨着民工隊伍的不斷發展壯大,比較穩定而且收入尚可的工作越來越難找,加上房租、水電價格太高等諸多因素,搬家常常成為打工者最不願意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打工者安家因陋就簡,打工者的家太不穩定。我曾經認為,打工者的家是天下最簡陋、最不穩定的家,並效仿詩聖杜甫吟哦、感嘆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民工俱歡顏。”
但是後來我發現:天下居然還有比打工者的家更簡陋、更不穩定的家,那就是養蜂人的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在西南的一家企業打了幾年工。為節省開支,我把家安在距離企業較遠的鄉下農村,因而有機會結識養蜂人並走進他們的家。
那段時期,每到槐花盛開的季節,一些外地養蜂人就帶着孩子,千里迢迢,追花而來。於是,麥田旁,道路邊,草地上,便整齊有序地擺放了一排排蜂箱,養蜂人全家則在蜂箱附近隨便選個地方,支起一張小床,擺上一個小灶,能夠遮風擋雨、吃飯睡覺,就算是安家了。為了方便蜜蜂采蜜,這個家往往多則三五天、少則一兩天就得搬遷一次。
那是一個初夏的正午,驕陽似火。我騎車下班回家。半路上颳起了大風,天空烏雲翻滾,顯然要下大雨了。這一帶沒有房屋可以避雨,怎麼辦呢?我正着急,驀然眼前一亮:路邊不是有一頂養蜂人的帳蓬么,何不進去躲過這場雨再走?於是,我推着自行車朝帳蓬走去。
忽然,一陣狂風襲來,把帳蓬掀開了,養蜂人的家頓時暴露無遺:正在看書的夫婦倆,寫字的小女孩,簡單的床鋪、灶具、餐具。緊接着,狂風挾着箭桿似的雨點,無情地掃向這個毫無遮掩的家。我以為,家的主人們一定會驚叫,會哭泣,會手腳無措地任憑暴風驟雨宰割,可他們沒有。夫婦倆雖然驚慌但卻並不失措:男人立即給孩子披上雨衣,女人趕忙找來一件雨衣給男人披上,男人趕快又把雨衣披到女人身上,大概只有一件雨衣了吧,女人立即又將雨衣披到男人身上,這樣互相推讓了幾次,雨衣最終蓋到了床頭的一堆書上。我跑過去,幫助他們把篷布扯起來,蓋到了帳蓬的架子上,並用繩子捆綁固定起來。
風雨很快停了,艷陽復出,空氣清新。全家人忙着翻曬淋濕了的衣物、被子,看不出一絲沮喪的情緒,聽不到一句埋怨的話語,他們好象對剛才的遭遇一點也不在乎。我隨手翻閱了幾下床頭的書,是些有關養蜂之類的科技書刊和小學教材、作業本。
攀談之中,我了解到,這家養蜂人來自寧夏回族自治區。由於要趕花,他們一直沒有一個穩定的家。每年,當北方還是寒風凜冽的嚴冬,夫婦倆便從四川盆地的油菜花趕起,趕過八百里秦川的油菜花,一直趕到甘肅黃土高原上的楊槐花。槐花謝了,他們又開始趕紫苜蓿花,趕蕎麥花……每趕一處花,就要搬一次家。所以,他們的家安得非常簡單,流動性很大,搬遷非常頻繁。由於家的不穩定,他們的女兒沒有固定的學校讀書,只好由他們帶着,自己既當父母又當老師。現在,小女孩兒已經9歲,學完了小學三年級的課程。
說到今天遭遇暴風雨襲擊的事兒,女人笑了笑說;“這是常有的事兒,我們每到一處都可能會遇到風雨的!”男人說:“有風有雨,氣候才正常,花才會開得正常,蜜蜂才好采蜜嘛!”
原來,養蜂人在率領蜜蜂追花的同時,也必須有風雨陪伴!
養蜂人的家,因為主人常年趕花而經常流動,是那麼的簡陋,那麼的風雨飄搖,他們的家才是最簡陋的家,他們的家才是最不穩定的家!
許多年後,我又在無意之中發現:天下居然還有比養蜂人的家更簡陋,更風雨飄搖的家,那就是三峽武陵山區放鴨人的家。
去年盛夏,我從浙江寧波回到家鄉武陵山區,在縣城附近的一家企業打工。一個秋後的傍晚,我從公司回家看望年老的父母親。走進村子,看見七、八百隻鴨子在秋收后的水田裡覓食;一名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正用長長的竹竿將鴨群往一塊地勢稍高的乾田里趕。乾田里,用竹圍子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圈留有一個缺口供鴨子進入。鴨群要在這裡過夜了,然而它們的主人還在為安家的地點發愁。
鴨圍子旁邊的空地上,放着一頂竹制的鴨棚子,棚子前面,一個年青的農婦正對鴨子客老漢聲色俱厲地喝斥:“不準在我的包產地里安家,搬走!”
“妹子,讓我在這裡住一晚嘛!”老漢請求說,“我們今天搬過兩回兒家了!”
“不行,我這地馬上要挖起來種油菜,你們把地踩踏實了挖不動!”農婦毫無商量的餘地。
老漢無奈,只得鑽進鴨棚子,扛起自己的家,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為自己的“家”尋找暫時的立“足”之地。鴨棚子隨着主人的走動、張望而晃動,在空曠的田野里顯得孤立無援,看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我鼻子發酸。
天快黑了,他們還得搬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的家!夜幕開始降臨,舉目無親的鴨子客喲,哪裡才是你們的安家之地?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想勸農婦:允許鴨子客在這裡住上一夜吧,他們實在不容易呀!可我在外打工十多年,與村裡許多人都相互陌生,這名農婦想必是在我背井離鄉之後嫁到村裡來的,我根本不認識,人家肯定也不認識我,未必會買我這個“鄰居”的帳。我突然想起自己家裡也有承包田地,而且就在前面,雖然由父母和兄弟在耕種、收穫,但讓鴨棚子在地里放上一晚還是做得了主的,向來樂善好施的父母、兄弟也不會反對。於是,我走上前去,攔住了老人。
“大叔,您把鴨棚子放到前面那塊地里去嘛,那地是我家承包的!”
“要得要得!勞慰你!”老人驚喜交集。“兄弟,你家在哪裡?”
“就在河對面的吊腳樓里。”
勞慰,是武陵山區農村的方言,意思是謝謝,但比謝謝更顯得真誠。僅僅讓鴨子客的棚子在我家承包地上放一晚,就值得“勞慰”么?
第二天早晨,老人竟然提着一包鴨蛋找上門來“勞慰”我。我不收,老人放下鴨蛋就走。我提着鴨蛋追到鴨棚子,說明他的心意我領了,但禮物奉還。老人無法,只得收回鴨蛋,並留下我小坐一會兒。於是,我們坐在棚子前攀談。老人的孫子則蹲在旁邊,用三塊石頭支起的小鐵鍋煮麵條,柴火冒出的黑焰嗆得小孩子直打噴嚏。
老人告訴我,放鴨是三峽庫區農村的傳統行業之一,放鴨人俗稱鴨子客。他是石柱縣方斗山麓土生土長的鴨子客,祖祖輩輩養鴨為生。兒子兒媳討厭一年四季居無定所的放鴨生活,雙雙外出打工,不料兒媳花心跟別的男人私奔了,兒子自暴自棄,沉迷於上網,打工收入只夠維持自己的吃喝和上網,孩子沒人管吃管住管教,老人只好將孩子帶在身邊,做一名小鴨子客。鴨子客全部家當一棚子裝,肩上一扛就走,哪裡放鴨就在哪裡安家。鴨子喜食水中食物,放鴨得趕水田,由於氣候變暖,乾旱頻繁,山區水田一年比一年少,可供放鴨的水田更少,加上有的農民不準在承包的田地里放鴨或住宿等原因,導致鴨子客搬家更為頻繁,每天至少要搬兩次以上,有時一天要搬五、六次。一股強勁的大風可以把家掀個底朝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可以連人帶家卷進洪水中。有一次,在七躍山麓的田壩上,安家時田裡沒有水,夜裡突降暴雨,醒來時全部家當泡在水中,爺孫二人都已成為“落湯雞”……
打量着空間狹小,卻被整理得比較乾淨、整齊的鴨棚子,凝望着鐵鍋里因柴火不好而遲遲燒不開的水,聯想到昨天傍晚時分老人還扛起棚子尋找安家之地的情景,我心潮澎湃,感慨萬端。
我想:我們打工者的家雖也簡陋,雖也風雨飄搖,但比起養蜂人、放鴨人的家來,不知要溫馨、穩定多少倍啊!從此以後,當我為家的簡陋和頻頻搬遷而怨天尤人的時候,當我為工作的繁雜、收入的微薄而心情煩燥的時候,我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年四季居無定所的養蜂人、放鴨人,想起他們那真正風雨飄搖的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