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雜院——歲月划痕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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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雜院——歲月划痕之六 標籤:歲月神偷
小雜院
——歲月划痕之六
從80年代開始,中國的城市陸續進行舊城區改造,一批批居民搬進了社區化的新樓,一個個大雜院隨之消失。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奮鬥目標喊了幾十年,它終於實現了。人們應該滿足,可並沒有滿足,因為樓房隔絕情感的能力太強了,家家都關着門過日子,完全沒有了鄰里之情,人們又開始懷念大雜院。可要讓大家重回以前的環境,又沒有人願意。人,就是這麼糾結的動物。
我本來也把以前在保定住過的那個小院兒,叫做大雜院兒。可有人給大雜院兒定了標準,說是院兒要足夠大,人要足夠雜。而我住的那個院兒,僅有6間10平米以上的房子,4間6平米以下的小屋,院子也只有40多平米,實在不夠“大”的標準。但住的戶數還不少,最多時7戶,最少時3家,各行各業都有,應該符合“雜”的標準。所以我就叫他小雜院了。
我們家是最先搬入小雜院的,之後繼續搬入了王大娘家,喜子家,小兒家,心宅家,謝叔叔(後來是謝姑姑),劉姓母女三口。小兒家搬走後又搬入田叔叔家。最多時達到20多口人。這麼多人在這麼小的院兒里活動,能不雜亂嗎?
當然,戶多人多也有它的好處,比如一些日用品就不用都買,可以串換着使用。我們家開始就用王大娘家的水桶和扁擔挑水。
我們家搬來時沒有買水桶,是因為有送水的。每天上午都有一個中年男人,拉着一個木製的大水車,在衚衕里喊:“誰要水!”有人要水,他便拔開水車上的木塞兒,把水放到一個木桶里,再提着木桶將水倒在用戶的水缸中。開始母親就買他的水,有時給他錢,有時給他提前買好的水牌兒。多少錢一桶我已記不得了。
後來父親嫌送上門的水貴,就到水鋪去買水。出了我所住的相府衚衕西口向北走不遠,就有一處水鋪。那是一處臨街的鋪面,房子舊而高,臨街這面白天完全敞開,晚間上木板。房子里鋪了高於衚衕地面的地磚,磚地正中有一口轆轤水井。有人來買水,老闆會親自為你服務,把水桶打滿。但他的服務僅此而已,你得自己挑回去。
記得進城之前就聽大人們念叨過,城裡花銷大,可沒想到吃水還要錢。村裡的水井就隨便打,沒人站在邊上跟你要小錢兒。
大概在1956年,我們衚衕的南口裝上了自來水。人們再也不用一桶一桶地買水吃,自己流出來的水可以隨便接。水費很便宜,每人每月不過幾分錢。衚衕有了自來水,父親挑水也就近多了。
我們家不僅用王大娘家的水桶挑水,還用他們家的大鐵盆洗衣服。他兒子全哥找人用雪花板打了一個特號大盆,床單被面都能洗,我們家洗大件時就借他們的大鐵盆。
城裡做飯也不用農村的土灶,而是用煤球爐。那爐子的爐身是個鐵皮的圓筒兒,裡邊還要搪泥。和泥時要摻頭髮,全哥、全嫂,喜子的父母,都在理髮館工作,他們拿回的碎頭髮院里的人隨便用。
這種鐵皮爐子很不好點燃。生火時要先點燃刨花(也可用滑秸或廢紙代替),再通過刨花點燃木柴,最後通過木柴點燃煤球。放入煤球后還要放上拔火筒,拔上十幾分鐘。此時拔火筒口便會濃煙滾滾,瀰漫得全院都是嗆人的煙。因為家家生火都是如此,也就沒人抗議。這活兒看似簡單,其實挺要勁兒,生手經常是費了刨花和木柴,也沒把火生着。
小雜院的刨花也都串換着用,自家沒有了,到鄰居家抓一把就是。
木柴和刨花也是要買的,好在離我們衚衕不遠就有家“大興木廠”,買起來很方便。可這家木廠公私合營后不久就着了一次大火,當時我親眼目睹。記得有人喊“大興木場着火了”,我就跑出衚衕來看,只見木廠上空升騰翻滾着大片濃煙,由於隔着不少民房,我沒有看到明火。消防車尖叫着開進木廠所在的棗兒衚衕,還有許多穿着花馬甲的人也衝進衚衕去救火。人們說那是水社的成員。後來得知水社是一種民間的消防組織。但不知為什麼,從那兒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水社的人活動。可能是消防職業化以後,這樣的組織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由於撲救及時,火災沒有火燒連營,但這樣的廠子建在密集的居民區,本身就是安全隱患,所以火災過後“大興木廠”就關張了。這下再買木柴和刨花就很麻煩,要跑很遠。再後來實行了票證,沒票去哪兒也買不到。而且煤店只不定期地供應木柴,不供應刨花,木柴、刨花都成了寶貝。不過小雜院的傳統沒有改變,自家沒有刨花仍可到鄰居家抓一把。
更讓人難以想象的是,連米面和油鹽醬醋人們也都串換着用。臨到做飯時,突然發現什麼東西忘了買,沒關係,去鄰居家要一點兒就是了,一般米面得記住還,油鹽醬醋就兩可了。後來食品供應全部憑票證,家家不夠吃,人們就主動克制,盡量不去借了。
雜院的做飯也算是一景,尤其是天熱的時候,家家都在院里做飯,做點兒好吃的,香味兒能讓全院兒分享。如果誰們家從鄉下拿來土特產,就不能光讓大夥分享香味了,一般得拿出一部分讓大夥嘗嘗鮮兒。
吃飯就更有意思了,家家都在院里吃飯,一家圍一個小飯桌,相鄰兩家的板凳都會挨在一起,誰家吃什麼那是一目了然。
那時,各家的伙食沒有太大差距,從1955年秋天實行購糧證后,糧油都定量供應,粗細糧的比例大家都一樣,所以吃的主食也就差不多。有差距主要體現副食上,王大娘家、喜子家吃得更好一點兒。之所以有這種差距主要是因為別的家掙的都是死工資,他們兩家有人在理髮館工作,發計件工資,所以幹活的積極性高,收入就比別人多一些。不過後來副食也實行了憑票供應,他們兩家在這方面的優越性也就不好體現了。
但有錢總還是有地方花的,王大娘家就最先買了電子管的收音機。那時收音機里經常播放相聲,什麼侯寶林、郭啟儒啦,馬季、於世猷啦,劉寶瑞啦,一大幫出名相聲演員輪流登場。我是一聽有相聲就往王大娘家跑。雜院的各家都是相互開放的,只要不睡覺就都開着門,串門是抬腿就進,沒有敲門這一說。小孩就更自由,不管人家嫌不嫌麻煩,想去哪家去哪家。
後來,又是王大娘家先買了黑白電視,那時候我都有了孩子,我的孩子繼承我的光榮傳統,也總往王大娘家跑,去他們家看動畫片,好像最喜歡看的是《鐵臂阿童木》。
雜院的大人們對孩子都是寬容的,雖然孩子們都調皮搗蛋,經常添亂,但沒人計較。一旦孩子的家長有事出門,又不方便帶着孩子,鄰居就會幫着照看。我小的時候王大娘照顧過我,小兒的媽媽也照顧過我。我有孩子后,全嫂又經常幫我照看。
相互幫忙,好像就是雜院鄰居天經地義的責任,提出請求要幫,不提請求也會主動幫。
父親在商店工作,在物資緊缺的票證時代這可算是個好工作。當時最牛職業的流行說法是:聽診器、方向盤、勞資幹部、售貨員。父親為鄰居做的主要貢獻就是幫着買緊俏的日用品,什麼布匹針織品啦,什麼肥皂香皂牙膏啦,父親也因此深受歡迎。田嬸在罐頭廠工作,她就經常幫大伙兒買便宜水果。另外,還幫助大伙兒買做罐頭時剩下的下腳料碎肉,那時視肉如寶,也算是幫人的大忙。
當然最重要的幫忙莫過於找工作、調工作之類。我愛人從兵團病退後,就是全哥幫助給找的招工表。我弟弟調動工作是王大娘的另一個兒子安哥幫忙安排的。安哥還主動幫忙,推薦田叔的兒子當了警察。雖然田叔說兒子當警察會不學好,但田嬸和院里鄰居都覺得是大好事。事實證明安哥的忙幫對了,田叔的兒子因此改變命運,起碼沒有進入下崗那一拔兒,他也沒有不學好。雖然這種幫忙,幫的都是大忙,但也不用請客,不用送禮,上門說聲“謝謝”就夠了。現在聽說,請人幫忙找個合同制的工作都要花七八萬元,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當然,雜院生活也不是沒有矛盾,鄰居間為一些小事也可能鬧意見。比如,有人偷偷往院里的滲水井裡倒垃圾,就造成院里人互相猜疑。這口井原是房東家的吃水井,後來不出水了就改為滲水井,用於滲排髒水(以現在的眼光看,肯定是污染地下水源,但那時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層)。可我們這些租房戶入住后,總有人偷偷往裡邊倒垃圾,最後垃圾堆到地面,滲水井報廢,人們只好到院子外邊的地溝去倒髒水。不倒垃圾的人就很有意見。
後來,我們院的人在院里裝了自來水,修了下水道,用水就方便多了,刷碗時都能衝著自來水。人們把盆啊碗啊就直接放在池子里,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幹凈。可後來我發現,有人趁着早上院里沒人往水池子里倒尿盆。再後來我又發現還有人在裡邊倒大便(這些都應該倒到院外地溝里),我就再也不在水池子邊上刷碗洗菜了。院里的人也曾因此互相猜疑過。
另外,院里的人還為用電鬧過意見。我們全院共用一個電錶,各家按燈泡總瓦數分攤電費,但有的家換了大燈泡不多報瓦數,別人就有意見。再如有人臨時使用一些小電器,分攤電費時又不多交,別人也會不滿。我上中學的時候喜歡無線電,焊接時用到電烙鐵,母親就提醒我要少用,因為她聽到了反映。再如,院里有人養熱帶魚,冬天時要用電加熱,這個很費電,曾使全院電費增長10倍。收電費的來了,院里人都拒交,說電錶出了問題,其實大夥心裡明白,是魚缸里那個電熱棒鬧的。後來電業局的技術人員檢測了電錶,說沒有問題,院里人只好分攤了這大額電費。但無疑人們有了一肚子的意見。
雜院的另一個矛盾點就是地盤。住房那麼緊張,誰們家都沒有專用廚房,都得把爐子放在門口,北屋門前有大廊檐,下雨不怕,別的家就得想辦法了,比如我們家就搭了個小棚。此後,我從言談話語中也能聽出別人的不滿,只是沒有人明說罷了。可全哥家和田叔家卻因為蓋煤池子打了一架。
全哥的煤池子原來在北屋後邊的夾道里,後來房子翻修拆掉了夾道,煤池子就沒地放了,於是他把煤池子壘在了他們家另一間屋子的窗前。這間屋子位於院子的東南,而院子大門就在院子東邊的中部,這也就影響了住在南屋的田叔家的人的出入。他當警察的兒子很不滿意,就把煤池子給踹倒了。這下全哥家不幹了,要求他給重新壘好。兩家各不相讓,鬧得很不愉快。最後,全哥的兒子重新把煤池子壘好,警察沒有再踹,算是了事。
這之前兩家就有一點兒芥蒂。全哥愛喝酒,經常做東請客。一般情況是請社會上的朋友,有時也請院里的鄰居。他弄了好酒,就整幾個菜,招呼我父親和田叔去品嘗。那時候他們說到的好酒有西鳳、杜康,但常喝的是物美價廉的雙溝大麴、洋河大麴。我父親也愛喝酒,但非常注意節制,基本上沒有喝醉過。田叔也愛喝酒,卻從不注意控制,是一喝就多,多了就耍酒瘋。
田叔耍酒瘋多是在自己家裡折騰,偶爾鬧到院里哄哄勸勸也就安生了。可這次是喝得太高了,連喊帶叫,鬧起來沒完沒了,誰勸也不行。全哥想把他推回屋去,他還跟全哥翻了臉,又罵又打。全哥生了氣,找了根繩子把他捆上,他才安生了。
可田嬸對此很有看法,你拉他去喝酒,把他灌醉了,還給他捆上,這是什麼事?警察知道了也感覺很沒面子,說全哥欺負人。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但兩家因此有了芥蒂,所以才會因為煤池子打架。
院里打架後果最嚴重的一次,是有人因此搬了家。我們對門那間6平米的東房住着三口人,是一位劉姓母親帶着倆女孩。不知為什麼倆女孩與另一家的女孩心宅打起架,進而劉姓母親又與心宅媽打起架。先是對罵,后是對打,最後是心宅媽拿起大蔥抽打這位劉姓母親,這位劉姓母親敗了陣,就抽起風。事後鄰居們多次勸解無果,最終母女三人搬了家。
不過,院里鄰居間的矛盾,基本上都能被時間化解,磕磕絆絆地過後,還會恢復正常交往。
1993年,小雜院在舊城區改造中被拆除,院里一起生活的幾十年的鄰居只好分手。往日的不愉快早已成過眼雲煙,沉積在心裡的只有那些溫馨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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