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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煙火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pp958

  人間煙火,說起來有點沉重、有點迷茫。沉重是因為它復含太多感性之外的東西,積攢了歲月的重量與時代的更迭;而迷茫是因為它抽象亦沒有邊緣,範圍寬泛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彷彿到了無窮遠,沒有個明顯的區間界定它。故而我感到既使立意命題了,但如是執起筆來,想真真切切地鋪敘它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想寫這個題目,是合了王俊雄大師的《人間煙火》,我彷彿感覺音樂與文字是相通相融的,大師無論是在樂器的調配上,還是在弦律的運作上都到了匠心獨運、登峰造極的地步。或許是我要刻意把自己的情結附入他的韻律之中去,或是我力求在其中想要尋找到些什麼,僅以此來慰籍我心中泛涌的那段陳橋舊夢,還有那股濃濃的鄉情罷。其實音樂與自然也是相通的,大概自然界萬事萬物皆同緣同根,只是在歲月里,被所謂的理念攪拌成混濁與自負,被貪婪的慾望腐化成自私與暴力,被扭曲的權勢擺弄成無聲與沉默,於是就讓人忘卻了在這些之外,還會有如此動聽的弦音,忘卻了遺落在自然里的我們的這些根。

  我與自己的根已經剝離很久很久了,它仍埋在土壤里,靜聽歲月的腳步聲,還與藍田白雲相擁相惜相憐,而我卻飛向了天外之天,想佇在白雲的肩頭去追風,立在彩虹上看世界,而我腳下卻沒了土地的氣息,失去了它那一份厚重的支撐,讓我覺得身在他鄉被懸挂在空中隨風搖曳着,慌張地張望異鄉的四季里那些感性的變化,並在其中啜啜泣泣,怕被它剝去了根流放成蒼野里的鳥,在新翻開的田野里忙碌而驚恐地覓食,也如我田野里的蒼鼠,至死也想要尋着人家煙火味道,討一個乞求生命的寄宿。

  我真的是老了,總是要回想這些無聊的事,而且我覺得這種思想仍在不斷擴張,甚或要超越我處在音樂之外那些風和日麗、看似快樂着的生活。它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其實讓我感到並不快樂,或許也只是一種回望與寄託罷。小時候,對於人間煙火的感受,只是從屋檐下裊裊飄出的炊煙,而今對於這個概念而言,它隨着歲月更迭和年齡增長而不斷拓展着它的外延,其內涵也在不斷充盈着,連同過去那些熟悉的號子、歌曲、圖畫、樣板戲,還有那些人和事物,更有那些村落巷道等等,都成了活躍其中的一分子,構成了我人間煙火的總和。

  我的生命在做着減法,而殘落的記憶卻在做着加法。或許,我真有一天在死去的時候,表情是冰冷麻木的,但我的心臟仍然在跳動,腦海里仍有溫暖的往事在翻騰,還在不停地敲打將要停止跳動了的心房,我的意念仍會緊緊地抓着這些羸弱的寄望,陪着我的靈魂遍訪每個村村落落、大街小巷、石橋樹林……,我期望那些煙火不要歇息,好讓它帶着我的靈魂也裊裊升空,或許要在某個地方將我放下,那會兒我還孤獨么?此刻的感覺還會不會再生,覺得自己活着就像死了一樣,而死了卻格外地覺得自己仍然活得很好!

  人間煙火,附着輕語輕聲,是歲月爛漫的阡陌。陌上花開,種植在歲月的懷抱里,綴滿東坡上紅霞般的山花。我已經看到那火紅的柿子樹,遮住農家小院拚命地生長,正被豐堆如山地曬在房頂,被削了皮紅艷艷、赤裸裸地掛在屋檐下。那些殞落的柿子也被母親們心疼地撿起來,挨挨擠擠地塞入“醋缸”里,粗大的缸挺着肚子驕傲地挺立於牆角一側,成為調理農家人生活的主角,接濟着我們貧窮的日子;生產隊那成片的紅薯地在早冬里萌動着不安,蘿蔔頭頂白霜一畦畦被父輩們拔起堆積如山,他們樂呵呵的咧開嘴笑,掛滿白霜的胡碴擠開皺巴巴的臉映透冬日的陽光。阡陌上那些生靈,正一個個一片片搖晃着腦袋探頭來問,問我是否已淡忘了它神聖的榮光,是否已忘卻了它曾經主宰過的日月。那是一段大鳴大放的歲月,我們亦在歲月的阡陌上搭起了生命的帳篷。我懂得這些煙火之外的物種,附帶着歲月的溫柔與日同語,寄望着生命的期待,讓我懂得萬物萬象之間都殊途同歸、根須相連。今夜,我仔細盤算那些童年裡支撐生命的可食之物,有掛在樹上還青澀難咽的柿子、核桃、蘋果、毛桃、桑葚、槐花、榆錢、苦杏、沙棗、木梨,有還生長在田間地頭未熟的麥穗、苞谷、蘿蔔、野蔥、高粱、稻穀、豆角、茄子、辣椒、南瓜、蓖麻,仍有生長在地下的甘草、花生、紅薯、土豆、胡蘿蔔等,它們的存在,讓貪婪成為孩子的本能,無論攀、折、揪、刨,都樣樣精通。更無需說西瓜、黃瓜、白蘭瓜、西紅柿之類美味物種,更是孩子們垂涎三尺的尤物。

  “五味子”生長在秦嶺以北,可食可賣。經年裡常常約幾個夥伴同行,途經“駱駝脖子”、沿襲“曬玉水庫”,越李家溝、過王家嶺,一路縱橫捭闔二十多里地,渴飲山泉水,飢充袋中饃,身入秦嶺支脈終南山去尋摘“五味子”。五味子俗稱山花椒、秤砣子、五梅子等,其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酸甜爽口或麻澀噎喉,故有五味子之名,分佈於代郡、青州、冀州的屬華北五味子;生長於齊山、藍田、杭越等地為華中五味子。農家人如是湊得了好機遇,即可大獲收成,亦可兌換些許錢物,或充作全家享用之物。五味子生長在山崖陡峭處,隱匿在藤條密葉中,暴露於藤葉之外成串成串的五味子,笑迎山外來客,撩撥開那障目繁葉,一個五味子的大家族正在靜候:紅的、青的、紫的、黃的,染醉童心而不敢高喊,生怕被同伴搶了去,待收盡自家的布袋,方可為自已的幸運而得意。依石而卧,捧掬山泉,看那青山透着靈氣也覺得它納藏了極厚的底蘊,總是照耀着我清貧的生活,安撫我鄉灣千年遺風,滋養我清貧的日子,感恩之心油然而生。有時也挖野韭菜,撿乾果核,刨山芋頭,捋“神仙葉”,如能遇到落下的松果,更是喜出望外,剝開,便嘗到了油香,咽下,彷彿進了天堂。

  “神仙葉”可做成“神仙粉”,是廚師之鄉陝西藍田特有的名小吃,是以秦嶺北麓山區的一種叫“糜糜稍”的樹木葉子精熬烹制的綠色食品,富含蛋白質、鈣、鐵、磷及多種維生素。其口感細膩清爽,有降壓、提神、美容之功效。在夏秋兩季,當地居民於秦嶺山中採擷這種糜子稍樹葉,晾乾後放入盆中加入沸騰的開水,稍涼後用力揉搓,去葉柄及雜物後放入乾淨盤中,冷后即成凝膠狀,切塊后加入蒜、醋、油潑辣子等即可食用。神仙粉味苦清肝清火明目,是純天然綠色食品。有史書記載“吃了神仙粉,神仙也不當”之美贊。關於神仙粉的來歷民間有四種傳說:一是宋朝遇旱荒,“八仙”之韓湘子為救濟災民而顯靈傳下此方,告知百姓深山中此樹葉子可做成飯吃,百姓才渡過飢荒沒有餓死,遂稱此物為“神仙粉”。二是傳說民間遇飢荒,有老嫗在姑娘門前餓倒,姑娘將自己僅有的糧食做成餅餵給老嫗,食畢,老嫗自稱是山中之仙,告知山後有樹葉可幫全村渡過飢荒,就是“神仙粉”。三是傳漢高祖劉邦曾選此為軍糧,渡過困難攻取了咸陽。四是民間百姓無意間發現此食物非糧食、非水果、非蔬菜,遂尊稱“神仙粉”。農家人做它有講究,熬制與烹調時不許任何人講話,生怕驚動了神仙使得神仙動了氣,壞了一鍋的膠湯,故於此,每逢母親烹制“神仙粉”的時候,我兄弟姊妹們便蒙了頭鑽進被窩,卻時不時探出頭來窺探母親的神情,只被母親眼晴一瞪,又強憋着笑鑽入被窩,只等那美味烹熟入口,以稀釋被玉米糊膩歪了的口味。

  “槐樹坡”叢生於故鄉的北坡,途經“西岸溝”,翻越“馬鞍牆”,出於北坡的嶺上,一片繁花如海,四處灌木叢生,春深處乍開一樹樹、一撂撂槐花,純白如雪煞是秀美清香。攀援石壁土垣,避開尖硬的刺,一把把捋一提提折,終得滿滿一筐,待日落時分與夕陽同歸,沿途歌搖溝壑兩岸,背婁花香染身,隨着輕快的腳步飄向堂屋。燈下父母兄弟姊妹圍成一圈,一朵朵摘它的花朵,一會兒功夫就盛滿了幾竹籃。偶爾可生吃幾枚,和着淡淡的花香與淡淡的甜味入口,解饞解渴,餘味清涼。母親將洗凈的槐花倒入盆中,加些許麵粉攪拌,使每枚花朵裹了麵粉,在箅子上放塊紗布,再把槐花倒入平鋪其上,仍煞有介事地用筷子扎幾個出氣孔,還總是認真地對我們說因為怕槐花“生悶氣”,待大火煨蒸十分鐘出鍋轉入盆里,攪拌散開涼透,再入大凡鍋加少許油和蔥沫,炒熱後放鹽出鍋。也有蒸槐花餃子的時候,以槐花與韭菜或蘿蔔葉子和成餡,大部分做法是玉米面蒸槐花糕,將槐花洗凈平撒箅子上,上面鋪一層玉米麵餅,再鋪一層槐花,再蓋一層麵餅,麵餅也是要扎眼兒的,於槐花里放適量的鹽,用旺火蒸熟即可,甜中帶香,鬆軟可口,槐花糕既可當飯,又可當菜。

  春秋里日子拉長成一部歲月的演繹,那些曾經輔助着生活的物種而今仍在,但嚼來滋味卻大不相同了。那時因其純凈和日子的清苦倍覺清香,如今食之總有作秀之嫌。當然眼下的槐花依然在五月里簇擁綻放着,也成了生活的調味,可還有誰能守着槐花與神仙粉,拿着它們當日子過呢?

  人間煙火,寫着大情大愛,是故鄉溫柔的炊煙。我相信每個人都對故鄉的炊煙記憶頗深,它被歲月印染成故鄉的模樣,被時光雕鑿成溫馨的童謠。對於炊煙來說,儘管人為地賦予了它感情,但我着實感受到它本身就蘊含了情感,不熱不冷,不緊不慢,它總是那麼和藹與優雅地生在我生命的每一天里,伴隨着我青春一步步走來,走向生命的巔峰,走向生命的歸宿。炊煙是日子的見證,是生活孕育而生的,故而夾帶了人性的美與人性的真。莊戶人家的炊煙天然純凈,儘管復含了牛糞乾草的味道,也和着玉米稻穀的清香,它繞在屋檐下、穿在百花間、附在牛肚外、藏在雀羽下、暖在梧桐里,騰在碧空中,總是以無聲的語言告知我日子會好起來,告知我堅強地忍耐,告知我故鄉才是我人生的起點也是終點。是的,我20歲離開了它,還不覺得它對於我的重要,而如今它卻成了我每每夢醒時分的必然,近些年來它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演化成為我的一種嚮往和寄託,我不知道生命里一旦沒了故鄉沒了炊煙,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裡?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願你變作彩霞飛到我夢裡,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這些哼在少年時期的歌,如今每每唱起來倍覺親近,它彷彿在寫我、或如我這樣的遊子,可否應該把它定調為老來的懷想呢,《童年的小搖車》《北國之春》等這些被撂置了些許年的歌,會在轉瞬間不由自主地哼起來,而且能將自己哼得淚濕面龐。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跟着父親和牛從北坡上回家時,總要站立坡頭數數小村的人家,我從村后往村前數,辯認小夥伴們的家,後院落差各異,殘垣斷壁地標記着歲月刀斧之痕,也透着生活的底氣。“盤盤路”共有五道彎,像一條巨莽纏在山坡身上,無論春夏秋冬都執着地守望着農家,坡頭俯瞰村村落落家家戶戶,在日暮時分被炊煙籠罩着,半透半掩地在炊煙里探頭探腦。升騰而起的炊煙,混合著生活大悲大憫的歌唱,像無數游身空中的青蛇,有的濃郁似墨,有的純白如棉,有的粗壯如柱直上藍天,有的纖薄如紗搖曳多姿,有的像在賭氣,相互之間不理不睬,有的像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塊兒,它們似相扶相攜地的同伴,是飛出各家各戶的魂靈,齊聚了飛向蒼穹深遠處,或許被老天做成了白雲,或是做成了霧嵐。

  我屋檐下的炊煙別具靈性,總會俯首迴旋來吻我,無論我站於它的那一側,它都會追隨於我的前後,我甚至會故意憋一口氣站在它的深處,任它撫摸我的周身,有點溫暖有點繚人,我喜歡聞它淡淡的松香味道,也喜歡它出神入化的飄渺之境。我還曾經為它撐過雨傘,母親說它“天陰好憋氣,雨來賴屋裡,風來把頭低”真如她所說,每到下雨天,它就像一個受了委屈賴着不走的孩子與人糾纏不清,不舍不離屋子,縈在坑頭灶前,嗆得人直流眼淚,於是我就去給它撐傘,這才使得它極不情願的飛出屋子消散入雨中,也使得母親能安然許多。我還能感覺到炊煙的呼吸,它一吐一納如我之呼吸一起一伏,我的呼吸是因了自己,而它的呼吸是母親給予的,母親手中的風箱便是它的導演,於是我感知它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

  “農家飯,一點半”,若不是為了上學的孩子,我想誰家的飯,都會在慢條斯理中悠閑的盛出。在我的記憶中,我莊戶人家都是每日兩餐,第一頓飯大約在十一點左右,是傳統的“苞谷糊湯”加“漿水菜”外加幾個粗糧“蒸饃”,到下午那頓飯才擀點麵條,花樣甚多做法不一,或是加些蔬菜穿入鍋中,或是野菜就着飯吃。若遇農閑時候,故鄉的炊煙總是慢條斯理的,有端着飯碗“串門子”的,有相聚一起談天說地的,扎着堆兒嘮世事的,從容閑適,怡然自得,處處散發著淡泊寧靜、美好和諧的生活氣息。坐着的蹲着的靠在樹上的,隨勢而聚,也不十分講究,話也說不完,不到天黑不散場。碗里的飯吃完了回家盛碗再來,在自家門口的吃完了喊一聲,女人便出門換了滿滿一碗,我覺得那會兒人的飯量十分大,連我那小小的肚皮也能撐得下五碗“麻食”。若是夏收秋播的日子來臨,炊煙更是起得早,早過了打鳴的公雞,或許是雞窩總挨着煙囪,每當第一縷炊煙飄香,雞就跟着高昂的喚醒了黎明,一縷、兩縷、三縷…東頭、西頭、路南、河北…約摸半個時辰,整個莊子就完全醒在黎明的曙光前。早起的那些炊煙歇息了,後來的炊煙又可勁地冒,都是草草收場匆匆一現,農家人煮了開水裝入壺中,熱了饃饃包入麻布,順便再捎帶點油潑辣子、湊兩盤鹹菜,帶了鐮刀、扛起扁擔,一家人就上了“盤盤路”,越過坡頂平原,一頭鑽入自家的麥田裡,揮汗執鐮與太陽賽跑,眼見太陽愈來愈高,身後的“麥個子”也愈堆愈多,十點左右飢腸轆轆,一家人席地而坐,田埂地頭便是最好的飯場,饃饃就着鹹菜,白雲和着烈陽,偶有輕風徐來,恰在天上人間。餐畢,以牛皮“擔繩”捆緊了兩撂麥垛,一根扁擔挑着兩座麥山,一路晃蕩盪往家趕去,大約收割每塊麥田,我和父親、哥哥每人需三五個來回,麥子已經被驕陽焦幹了,在六月天里嘣嘣乍響,稍作揉搓便粒子落地,故而,沿途左右肩膀互換,卻不可放下擔子休息,總是嶺上麥子收完運完,人就軟成一堆泥站也站不住,一個囫圇覺是夏收的日子裡最美的渴望。

  歲月無情總關情,炊煙溫暖地送走了日日夜夜。漸漸的,裊裊含情的炊煙不多了,煤氣灶取而代之,無聲的主宰了生活,那些苞谷桿、稻草、豆桿等等柴禾,被拌成牛的飼料堆在一個角落,青壯年走了,村莊空落落地佇在歲月里,老人們連生火做飯的想法也沒有,炊煙在日漸消匿,那種大鍋做飯大鍋燒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即便是回家,母親總會扯着我的被子喊我起床,也總是在那口小小的煤氣灶旁忙活着,我聽不到那種抱着柴禾嗤嗤啦啦聲音,聽不到半彎霜月還在頭頂蟋悉索索的腳步聲和拉着風箱的聲音,煤灶真是比大鐵鍋煮出的雞蛋味道相差甚遠,不知是少了炊煙的味道,還是少了爭搶,總之,母親煮出的荷包蛋盛給誰誰不吃,只有我仍大口大口地嚼着。其實,我是想重新找回故鄉炊煙的味道,而對於過去曾經搶着吃的荷包蛋,而今着實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了,少了柴薪的粗糙烹煮,生活的味道就變成了五味雜陳,揉進了人生百味。

  人間煙火,連着一針一線,是母親多彩的蒲籃。母親手中的針線活計,總是跟着日子在走,於歲月中定格成一幅色彩厚重的油畫。母親有一個寶貝,就是用柳藤精編而成的籃子,圓形,闊口,約六十厘米見口,十厘米見底。裡面盛滿了各色的布角料,有各式各樣的針,一排排以小到大井然有序排列,有小到2厘米的繡花針,有大到8厘米長的錐針,線捋成幾股,有各式各樣的顏色。每回舊衣服不能再穿,母親就拆了洗乾淨,剪成規矩的正方形或長方形,再把它們疊好放入櫃中,有時候是從別人家撿來的,也照舊珍藏起來,以備它用。我們兄弟姊姊的衣服上,都有母親縫的補丁,尤其我的衣服與褲子胳膊肘與膝蓋處會常常破損,母親就找了顏色大致相近的邊角料立時讓它彌合了。顏色相差太大的時候,我總是會低頭凝眉地生氣,像是受了委屈一樣,不願意再度穿起那差別明顯的衣服,母親也總要數落我,作為最小的就是要穿兄長穿舊了的衣服,想要穿新的就得重新投胎有錢人家,我甚至穿過女孩的衣服,羞得我連抬頭看人的信心都沒有。

  我喜歡母親的紡線車,一團團綿花在她手中變魔法似的就成了錠子上的線團,待線軲轆紡夠了紡足了,母親將它們一個個用“工”字形的拐子繞成一縷縷線,放鍋里壓塊石頭,加水后熱煮,還可放入不同的顏料,一鍋一種顏色,然後取出涼開,往打穀場釘上相距十米左右的樁子,每邊兩根,把拐子上的線一圈圈繞到木樁上,叫“經布”。爾後再用竹靡刷子捋順一根根直溜溜的線,再將每根線頭穿過織布機子的箅子間隙,挨挨擠擠並頭並進,不可有半分差池。收線,無數根線按照規定的次序層層疊疊,如紙一般被捲起來,掛在織布機子的後端,穿線,再以織女手中的木梭來回穿織,一匹匹布隨着日子的增加而伸長,約摸十天半月左右,十多丈的布匹即可織成。有純色的,有方格式的,有條紋式的不盡相同,織好的布被母親量裁成塊,可做床單、可做被面、可做衣服、亦可送了親戚姊妹們。我覺得那種粗布當初穿着起來是那樣的難看與笨重,即不貼身又磨得膀子難受,與那些有錢人家孩子穿着的“的確涼”相比,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下,連供銷社賣的“白洋布”都不如。尤其在“六一”,孩子們都着一身白襯衣、藍褲子,遠處望開如盛開鄉野的槐花,近處着望,卻可分得不同等次,母親織的白粗布總是顯得有些暗黃,儘管她再三用開水加了肥皂滾煮、或是加了漂白粉去煮,然而質地不同,還是在“的確涼”面前顯得低下與猥瑣,着實也損了我的志氣滅了我的威風。為此,我進不得儀仗隊,手中既沒有小號也沒有鼓棰,更不可以舉着獵獵紅旗而神彩飛揚,末了只有融入隊伍中,嘶破喉嚨地唱着“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巾飄揚在胸前…”以喚回老師的回眸或表揚,賞識有加之後奪得旗手的旗,換了別人的衣衫,也高傲地做一回領頭者。

  母親的針頭線腦總是依戀在她的身旁,常常門墩上坐着母親,另一個門墩上坐着我,我滿臉沮喪的聽着母親責罵等着母親縫補,她的另一旁側卧着那隻討厭的黃狗,總是呲牙咧嘴地嘲笑我,我瞅着瞅着它就動了肝火,飛起一腳踢得它嗷嗷地叫,夾着尾巴就逃到了灶膛一角,母親每到這個時刻,騰出手來揪我的耳朵,我撒腿如狗,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我也常得母親的讚許,若遇上雨天泥濘路滑,憐惜母親千針萬引做成的“千層底”,於是一隻手捂着被風要刮飛的草帽,另一隻手拎着我的布鞋,低頭貓腰地往家趕,那時候雨水頗豐且非常拖沓,常常要下個把月,秋雨霏霏冰冷異常,待回到家裡常常被凍得雙腳通紅,母親會心疼地讚賞兩句,用被子捂了我的雙腳,然後拿了鞋子煨在鍋頭門上烘烤,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特別的幸福,我覺得母親是最愛我的人,而我也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並努力構想日如何干成讓母親引以為榮的事業,或者是在某一個時刻給她一個驚喜,令她幸福一生一世。

  我喜歡穿母親做的“千層底”,結實、縝密、合腳,特別是棉鞋,我幾番不捨得穿它,冬日雪霽初晴,我坐在靠着窗戶的課桌前,三番五次的在暖陽下倒騰着它,晚上穿着它暖意叢生,暖上了我的心頭。上高中的時候幾個拜把子兄弟,搶着個地穿我的鞋,所言我的鞋子特別暖和,殊不知我因了常年打赤腳而不曾出汗,也更因了我特別珍稀母親的“千層底”,因為我知道母親一生是不容易的,生活清貧拮据,還養育了四個子女,每晚她都在那盞高腳銅質的油燈下納着鞋底兒,往往我們已經鼾聲彼伏此起,她仍然不舍手中的活計。我從沒見過母親是空了手的,甚至在和鄉鄰鄉親聊天嘮家常的時候,也是手中拿着鞋底穿引,技藝嫻熟,手法靈活。我依稀記得母親那會也戴上了老花鏡,因為我倆常常坐在門墩兩側,我單等她穿針引線的時候,肯定會讓我來穿,母親三捻五捻的總是穿不過針孔,且拿得老遠,當然我是不能理解人會花了眼睛,還更加確信母親的讚許,說我以後眼睛會很好,不會像她那樣沒出息,於是我覺得我是母親的依靠,或是必將成為母親的榮耀。

  越是抵近年關,母親手中的活計也多了起來,甚至成了一種負擔,她邊做邊嘮叨生了那麼多兒女,一輩子也有做不完的活。她把那些洗凈了的布片張羅了一大堆放在席子上,用麵粉和成漿糊在鍋中少煮片刻,愈攪愈粘,有候我還禁不住誘惑偷偷嘗幾口來,麥芽味甚濃。爾後找來一張門板,將布塊一片片對齊稜角一層層貼了上去,待晒乾后整張揭下,依照“鞋樣兒”挨挨擠擠,不浪費空間的畫各自的腳樣。這個活常由我來做,我在畫鞋樣的時候竟然能精細到畫出腳趾,母親也總是笑着說不必太精細,只要有個大樣就行,我是給父親、哥哥和姐姐腳下各墊一張報紙,依腳輪廓畫出來的,一人一隻多了還不畫怕費事費神,按照大樣,母親能一次性剪下十多雙鞋底,那些鞋底再各用白布條粘了邊緣,經母親針、椎、線並用,待納到後半邊時越來越緊越硬,最大的針頭也派不上用場了,母親就用手鉗子來拽,每成功一雙都會使得她綻開一臉的皺紋,我也跟着樂。收尾時我是不捨得亂跑的,我要坐在母親面前等着,只等她拿起鞋來端詳片刻后,再用手撐撐鞋幫,用鍾敲敲腳跟,然後煞有介事地提着一雙鞋跟往門墩上磕三五下才交給我,還要刨根問底哪兒不合腳,我早就樂不思蜀了,那裡還管得了這些,蹬起鞋就踢開了我的“連環腿”、“ 二踢腳”,樂得母親也笑不攏嘴了。

  回想是一種幸福,不忘記才是最根本的,忘卻了那一刻的感動就丟失了本真。我常見母親的手每到冬天,就裂開許多口子,即便用膠布纏着,也能見得滲出血來,母親的手不像女人的手,沒有光澤更沒有豐滿,每每摸到我的臉頰都會讓我感到有些刺疼。母親為我做了二十年的鞋,也許可擺滿一個屋子,加上兄弟姊妹的鞋呢?我是還不起這個債的,想着想着我的心就在顫抖,鼻子就要發酸,眼睛就要朦朧了。自從當兵之日起,我就再也無緣穿上母親的“千層底”了,一是因為要統一着膠鞋,二是因為遠隔千里不容易郵寄,再者是因為母親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

  我現在穿皮鞋,而沒有再穿過布鞋,若是遇上飯局竟然找不到合適的鞋子,生怕被人笑話沒有檔次。我穿過“康奈”、“老人頭”、“紅蜻蜓”等等,我卻一個也沒有記住它們的商標和模樣,它們只是我腳下的鞋子,是我身份的幌子,而不是我內心的根子和親情的種子。

  人間煙火,牽着回味回憶,是遊子斑駁的文字。我的故鄉倒底是個什麼樣呢,我二十多年每回摸着回去,就是因為它時刻也在變,變得已經讓我陌生。那些生息養我的人間煙火,在一個世紀的變遷中逐漸消隱了,再也泛不出當年的溫柔來。那麼我,能為它盡些什麼責任呢?

  每一次坐在電腦前,如若翻開這些往事,我竟有種說不出的衝動,也不是自己的筆鋒老辣,更不是我的寫作水平有多麼高,只是感到每一次不訴個酣暢淋漓,就不足平息我心中之潮。我是生在那個溫馨的年代里的人,也跟着那個清貧而又快樂的時代走過了二十個春秋,經年之後,我不再是那個貪玩的孩童了,我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情感,而對於情感來說,最深的莫過於我對故鄉的懷戀,它是我生命的根,亦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若是負了它,將如何再度親近它的肌膚呢,又如何能站在上野的墳頭對父輩們去交代呢。我唯能以手中不停之筆,去耕種將要老去了的思維,像母親以針頭線腦縫補着生活一樣,我唯能以文字來潤開那清裂的年代,還給它曾經的豐腴!

  人間煙火是矢量的,如“故鄉”一樣,有它既定的方向、大小、溫度、情感,文化、傳承等,我暫且以幾個角度,以我仰視的角度去描述它,我只是撕開了歲月長袍的一個口子,它大到一個無窮的空間,籠罩着我思想的全部,也推着我走向一個又一個往事的驛站,我彷彿是一個沿途的拾荒者,在歲月河裡打撈那些將要沉浮的往事,一幕幕鏡頭就足以感動我一段時光,一個個故事,就足以溫暖我生命的全部。

  關中道上的故鄉,是我生命初源識得的,也將是我閉目長眠的地方,那有一片樂土,一片安靜純凈的土地,廣袤無垠、經緯分明,它界限明晰地處在我的心頭,尤其在那片上野,還聚集着那一群群粗獷的漢子,他們將生命交付給他心愛的土地,正在與那片鄉土一起融化,他們生前忍耐着土地的貧瘠,而消逝也是為了使得那片土地更加豐潤多彩,他們以自我的身軀換得子孫們世代的安寧與幸福。每當我提筆為它落款,我的眼前總是要顯現一個少年的我,赤腳走在田埂上,身後是那伙生死與共的夥伴,是那群流着鼻涕的夥伴,是那群為了生活而奔波的夥伴,我們曾經一起在那個年代里呱呱落成鄉灣的孩子,就會一起攜手共赴上野的黃泉,生身授予各父母,屍骨歸予大自然,一起為它守望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為它歌到生命的盡頭!

  五月花海潮起潮落,我願它永恆地駐紮在我的故鄉,還有那些煙火之外的物種,更有那些溫暖我生命的炊煙!

  2013年4月28日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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