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最是那人間煙火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今生只想攜一個條件平常的男子，過一輩子平凡且家常的日子，沐一方人間煙火！清淺的時光里，縱然有過那些紅肥綠瘦的心事，曾經在不經意間漫上心頭，情思縈繞，經日月星辰，滋長成一樹籠着煙愁的繁花，在某些風起的日子裡，有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經年後，再回首時，卻只道當初一切不過是尋常，是家常！

　　——題記

　　是夏日，鄉野的晚風裡，正升起裊裊炊煙，籬笆牆的院子前，有兩位挽着髮髻的女子坐在長滿綠意的蔬果架子下，捧着搪瓷碗，一邊扒拉着飯，一邊在輕聲絮叨着什麼；一群鴨子在主人的吆喝聲下，搖搖擺擺地從清水河裡慢騰騰地陸續上了岸，撲騰着一雙翅膀，任水珠兒自羽翼上滾落，愜意了一天，是該歸巢了；遠山如黛，牧羊人正將羊群往山下趕，身影子西斜在一片褐色的山坡上；有素麵素衣的女子，系著圍裙，站在一棵榕樹下翹首看着遠方，似乎在等着某個晚歸的人；遠處的阡陌上，兩個中年男人扛着鋤頭，卷着褲管，一邊吸着煙，一邊將赤着的腳丫子伸進身邊的水渠里洗濯，濺起一兩朵白色的水花，頭頂上的天空蕩着流雲幾朵……

　　這是我喜愛的一幅水墨畫，那遠山，人，炊煙，暮色，靜的，動的，都在那片濕噠噠的紙上村廓里盡顯着一派家常，最是人間煙火。

　　想來這人世間，離煙火最近的便是家常了。

　　人到中年的我，喜歡家常的東西，總覺得家常的東西更穩妥，更溫情。

　　閑來能回一次鄉下老家，看老人們在樹下象棋，打紙牌；看正在坐月子里的女子頭上扎一條白手絹，一隻手抱着孩子，一隻手撩起衣服，旁若無人地露出一隻潔白的乳房，讓襁褓中的嬰兒盡情地吸奶，也不覺得色情，只覺那母愛正無邊地泛濫着；清晨，陪母親在院子里洗洗刷刷，聊一次漫無邊際的家常，將衣服晾在竹竿子上，看陽光飽滿地染進院子里那些物件的生命中，包括我自己，父親去菜園子里摘一籃子青菜，中午做我愛吃的青菜豆腐湯，午後看看電視，或者挽着母親的手臂去走家竄戶，和那些看着我長大的老人們談談從前……這一切都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那麼真實，那麼家常，那麼煙火。

　　紅樓里也有家常兩個字，常見曹公描寫寶釵穿家常的衣服。猶記得第八回寶玉去探望病中的寶釵，寶釵是家常的打扮：頭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髟贊}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想來那時的寶玉看了私下已然是心起微瀾吧，儘管鍾情於黛玉又怎樣？心思還是會偶爾出了軌，試問天底下能有幾個男子不對這樣一個端莊，靜雅又有才情的女子動一番心？

　　大觀園裡，寶釵比黛玉更得人心，上上下下沒有誰不稱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黛玉說話，行事，穿着都不及寶釵看着更接近家常的緣故，風姿過於飄逸了，寥落仙姿，容易讓人產生距離,產生隔閡。

　　而紅樓里鳳姐的出場大都是盛裝，彩綉輝煌，仿若神仙妃子。難得有一次，鳳姐穿了哄幹了的家常衣服，叫早已垂涎鳳姐美色的賈瑞見了，人越發地酥倒，直到最後七魂六魄都被勾得去了西天，真真留下那一聲嘆息。

　　鳳姐盛裝的氣場太凌人，家常之下才有了幾分凡塵女子的本真。

　　但這一次家常的背後，卻藏着殺人不見血的暗器！

　　我想若是有女子戀愛，亦不必隆重而又費心思地盛裝去赴約，穿一身家常的衣服，整潔大氣便可，家常之下一樣有花香隱逸，一樣可以撩撥男人的心弦！只是那對面的男子千萬不能是賈瑞那樣的小人貨色，得稱得上君子才好。

　　我時常在想，我若是男人，最抵擋不住的誘惑是一個正當恰好年華的女子，在我的面前，穿一件寬大的男襯衣，露出好看的鎖骨，頭髮自然地披散在肩上或者用一方手絹隨意地系著，家常里透着無限風情。

　　總覺得人的一生中，最接近家常狀態的年齡是晚年，那時似乎才懂得家常的意義。

　　一對夫妻，曾經吵過鬧過，以為沒有了戀愛時的濃情蜜意，柴米油鹽醬醋茶佔據了自己的大部分生活，日子過得瑣碎而家常，都憤憤地說婚姻原來是愛情的墳墓，私下有一方一度還曾身心出軌過，想在那些山盟海誓和床笫的溫存中，尋找一份業已遺失的愛情，卻不知道天底下所有的愛情最終都會趨向於家常，趨向於人間煙火。

　　甚至還以為，那些自己家庭以外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世外桃源的果子，未沾染煙火的天青色，是家常外的一朵雲，一朵花。自家的就只是家常的味道，有着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烹調成一道道家常菜，日日都在唇齒里流連，少了新鮮的美味，已然厭了。直到有一天，他們霜染了華髮，彼此攙扶着，去菜市場，去醫院，去看望自己的兒女，一同走在人生晚秋的暮色里，女人對男人說：回家熬點粥吧，暖暖你的胃，男人對女人說：這把年紀了，多穿點，別凍着……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那些愛呀，都盡在了這些人間的煙火中，盡在這家常里的一粥一飯里！原來那些平常被自己忽視的家常才最能妥帖自己的身心。那些甜言蜜語都只是飛灰！

　　讀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好奇想看一段曠世愛情的容顏，年輕時讀，總覺得書里都只是些家常而已，沒有聽荷西對三毛說過一句我愛你，原來她們的愛情也不過如此。人到中年，再讀，卻發現荷西與三毛都將那些愛融在了那些人間的煙火中，在家常中彼此溫暖着對方，彼此住進對方的生命里。

　　想來這人世間還沒有誰能一輩子不沾染家常，不沾染煙火，就連那低眉端坐在高堂上，曾經超脫了凡塵的觀世音菩薩，終究還是要在溫潤的人間煙火中，每天聽堂下那些揣着真情或假意，來問人生的路、祈求風調雨順的人，來道那些似乎永遠也道不完的家常。

　　又何況我乎？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今生只想攜一個條件平常的男子，過一輩子平凡且家常的日子，沐一方人間煙火！清淺的時光里，縱然有過那些紅肥綠瘦的心事，曾經在不經意間漫上心頭，情思縈繞，經日月星辰，滋長成一樹籠着煙愁的繁花，在某些風起的日子裡，有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經年後，再回首時，卻只道當初一切不過是尋常，是家常！

　　是家常呀！

　　文：月滿西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