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師的筆

　　上初中一年級的第一天，我和我的同學們先在操場上集合，聽校長講完一系列套話之後，再聽校主任給我們新生分班並宣布班主任位誰，最後由班主任帶隊，像一隻大羊領着一群小羊羔進各自的圈舍。

　　我的班主任很不幸落到一位姓袁的中年男子頭上，只見他輪廓分明，眼神嚴肅，一邊搖着右手，一邊嘴裡快速連續蹦出三個“我不搞！我不搞！我不搞！”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一件體面的細格子西服，左手插在褲兜里，亮得可以鑒出人影的皮鞋還在打着拍子。最終，他還是拗不過校長的決定，勉為其難地做了我們的班主任。

　　整理好狼籍的教室，編好座位（我坐在三組第一排），發下課本，袁老師在花名冊上隨便點了七位同學，任命為班幹部，但確沒有我的名字在內，我也樂意“無官一身輕”。接着便開始了由袁老師執教的第一節課。

　　“同學們，我們不搞老一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我在講課的時候，我不希望有一個同學的眼睛不在黑板上。下面我們開始上第一課毛主席的詞《浣溪沙》。”這時候，他的嘴角已沒有笑意，而更多了一分平靜的嚴肅。

　　他一邊講，一邊在黑板上用力地寫下他那桀驁不馴卻又有稜有角的字體，十分投入。他的眼睛好深好銳利，彷彿能把石頭看穿，只要他輕輕一瞟，幾乎每個同學的行跡都已一覽無餘。趁他在黑板上寫字、背對着我們的時候，我把頭轉了個360度，我奇怪地發現，小學里曾與我同班的“打架王”竟也伸直了脖子，兩眼緊盯着黑板。當我的眼睛轉回來正碰上那雙眼睛時，我不禁佩服得害怕，趕緊將目光轉移到黑板上，那雙眼睛分明閃着警示燈從我眼前閃過。少頃，一切又恢復到正常的狀態氛圍了。

　　他的聲音很奇特，剛柔相濟，有時鏗鏘有力，有時軟綿綿的，但總能拴住所有同學的野心。

　　“從這首詞里，你們可以細心地去體會，在當時的背景下和氛圍里，毛主席的那種無以言比的心緒和情感······”他眉飛色舞，心手並用，全身心地投入在講課的內容之中了，容不得一位同學的一絲不屑。也許是我注意力太過集中的緣故，我把記筆記的地方都弄錯了，於是，我拿出橡皮，開始糾正，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為什麼，袁老師的聲音突然消失，教室里靜得揪心。我的同桌蹭了我一下我的胳膊，我這才警覺起來，慌忙抬起頭，他銳利的眼光里充滿了不容置辯的命令直射向我：

　　“把筆扔到地上！”他用了很低的音量，但足以令人窒息。

　　我根本沒有解釋的餘地，只有默然地將筆“啪”地一聲摔到了前面的水泥地上。我的心不禁為我用來做功課的一隻唯一的圓珠筆而感到十分難過，他是我的父親從他收回的廢舊塑料中找出的兩截不同的塑料管，然後又買回兩根圓珠芯，為我努力拚成的。卻哪裡經得起這麼一摔，瞬間就變成前後兩截，裡面那不聽使喚的彈簧片也趁機溜了出來，我小小的心湖裡，波濤洶湧，而我卻表現得出奇的堅強，雙眼竟沒有擠出一粒小豆豆來。

　　課已經講完了，距下課的時間還有七八分鐘，袁老師就讓同學們大聲地自由朗讀課文，他自己編雙手插進褲兜里，在講台和第一排課桌之間的一條走道上來回踱步，從門邊到對面的窗邊，再從窗邊到門邊，他一會兒抬頭，略仰，似乎為什麼而憂慮，一會兒低頭，若有所思，時而微笑一下，繼而又沉默起來，偶爾看一下窗外，他彷彿看到了很遠，時而不由自主地乾咳一聲，清一清喉嚨，這時他的眼中，根本看不見我們在做什麼，更瞧不見地上躺在他踱步途中的我的可憐的筆。他走過來踢一腳，走過去又踢一腳，早已分家的筆變得四分五裂、不可救藥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為我的筆，也為我的不容受挫的自尊，我一向軟弱、息事寧人的心開始生氣、怒火狂竄：

　　“你算什麼班主任老師，還明察秋毫、寫作高手哩！你根本就是個睜眼瞎子，像我這樣聽話、努力學習的好學生，你還要故意為難我，簡直是太沒有人情味兒了。我做筆記，你以為我沒有好好聽講，你冤枉我便罷了，為什麼還要如此殘忍地對待我的筆呢······”

　　我有一大堆火正待脫口而出，下課鈴響了，那個“睜眼瞎子”也停止了踱步，宣布下課以後，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教室。我怒目送走他的背影，心裡恨得牙咬咬響。但最終是未能發作，只能在日記里一抒情懷罷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開班會的時候，他突然命令，每個人都要交七篇日記，要記這個星期來的事情，沒有記的，臨時補記，要求內容真實，交了日記的人才能回家。正好我有記日記的習慣，況且我寫的都是我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沒有什麼不能示人的，於是，這一天，我很榮幸地第一個背着書包回家了。

　　事後，我很後悔，也有點兒害怕，心裡一直在打鼓，如果袁老師看了之後很生氣，他要整我，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終於挨到星期一了，第一節就是語文課。上課鈴響了，我的心像亂撞的小鹿，一直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只見袁老師滿臉笑意，夾着課本和我們的日記本走上了講台。

　　他並沒有急於開始講課，而是雙臂成八字形展開撐在講桌上，用了那極富情感而又抑揚頓挫的聲音說了：“同學們，對不起！我鄭重向你們道歉，為了更多更快地了解你們，我查閱了你們這一個星期的日記，請你們諒解！同時，我很高興你們能說真話、寫實話！寫日記是一條培養寫作興趣和提高寫作能力的非常好的途徑，希望同學們能堅持下去。”我沒有想到他的話語中帶着如此濃濃的喜氣。

　　我抬起驚恐的雙眼，卻看見是他那一雙能洞察一切的盛滿鼓勵和憐愛的雙眼，宛如讓我置身於平湖秋月中的愜意，從他的眼中，我似乎看到了我也有一隻理想的風帆，在金色的太陽下熠熠生輝，我要為我的理想去遠航！

　　日記本發下來了，裡面夾了一隻筆，還附了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小丫頭，老師並非睜眼瞎子，我早就知道你寫作文功底不錯，而且聽話懂事，學習刻苦。但是你膽小怕事，凡事沒有主見，這是你最大的弱點，你不妨生一會氣、發一會怒，說出你想說出的話，做你想做的事，拿出勇氣和自信來，努力吧！你的筆摔壞了，老師再送你一隻筆——自信+勇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袁老師送給了我一支多麼及時多麼寶貴的筆呀！它讓我受用一生。想起之前我對袁老師誤解，我幾乎無地自容，他是多麼偉大的老師啊！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已沒有袁老師的音訊了，但袁老師送給我的這隻筆，陪我走過了人生的每一個起點和每一個轉折點，我將永遠珍藏，感謝您，尊敬的袁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