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筆記本

　　父親是孩子身體里隱秘的河流。生命的本質、勇氣、力量、愛與血緣。它們默然相連為一體，靜靜流淌。——題記

　　父親有一個筆記本。年輕的時候沿用至今的筆記本。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用心閱讀裡面被年月模糊了的故事。

　　本子沒有封皮。扉頁發黃。淡淡的藍色鋼筆字。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字體剛勁有力。我們卻是沒有學得他半分。

　　那是個有點類似百科全書本子。記的東西多而雜。電影觀后感，小說讀後感，小故事，詩句，哲言，民間藥方，星相占卜，解夢，一些重要日期和事件等等。筆記本在講述故事。一個漫長的，從年少至衰老的故事。那些不知不覺從指尖流淌走的日子。匯聚而成的浩蕩的年月。

　　他教我寫阿拉伯數字，詞語，作文。我跟着看他看的電影。聽他聽的廣播。學他講過的成語，詩句。讀他讀過的小說。念他還記得的那兩句英語。

　　父親給我們講“走馬觀花”的故事。他從收音機聽來的。說有個英俊的秀才騎馬出外遊玩，看到一個嘴上咬着一枝花的美麗女子，兩人一見鍾情，於是互成姻緣。成親當晚，才發現新郎是個瘸子，而新娘也不是什麼佳人，是個塌鼻子的。

　　筆記本上穿插有幾頁圖畫，圖畫腳下是毛主席語錄和一些那個年代流行的口號。

　　他和我們說那些年輕時候的事。說他的老師，同學和朋友。他曾經因為收聽廣播而被迫到上台做檢討。他寫的文章曾被貼出來讓同學欣賞。他向別人借小說閱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停了兩年學。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因為祖母的不中意，又或是家裡因為祖父的去世大不如從前，很晚才娶妻。婚後柴米油鹽的生活，平淡而忙碌。和母親一起做繡花生意。做得很大。後來盈虧。他們爭吵，不斷地。

　　父親說他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上學時同吃同睡，一起駛一輛自行車。畢業以後各有各的方向和生活，再深厚的同學情誼，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涼薄和生活的瑣屑，也漸漸斷了聯繫。然後再無交集。

　　父親的不得意。脾氣急躁。再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閒情逸緻。簡樸節約。除了抽煙，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只是為生活操勞奔波，衰老的厲害。

　　他的那個筆記本。藏着的少年情懷。藏着的漫長年月。藏着生活的瑣屑與不易。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用心閱讀裡面被年月模糊了的故事。

　　父親去做幫工，和很多大人一起將袋裝肥料扛上大卡車，運往另一處。我們這群小孩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等待裝運完畢，便各自向大人詢問是否可以跟着爬上車去坐一段車程。如果運到鄰得比較近店鋪，而且不會對人體健康有太大影響（運某些肥料是不允許小孩跟上去的），父親大都同意我和妹跟着上車的。有時候甚至可以坐一個回程。對於小孩來說那便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了。我們在走動的卡車上來回跑動，像跑進一個樂園。我們在那一堆包裝肥料上打滾，爬上去，劃下來。大人們總會呵斥小孩，要牢牢抓穩。

　　稻子在水田裡歡快地生長。沒有煩惱。歡聲笑語。秋天裡，金黃金黃的一片一片。腳踩在溫柔微濕的水田裡，它們將我擁抱住。我們很快樂。它們飽滿，露出滿足的笑容。柿子高掛在田基邊上，火紅火紅的。那時候的陽光也是金黃金黃的，和稻子一樣。

　　父親。我看着父親。他踩着打穀機，機子發出“隆隆”的聲響。混在嘈雜的蟬聲里。他的臉龐有些黝黑，沾上汗水。父親很瘦，個子更顯高。年月讓他的背不知覺地變駝。一年四季的風把他的頭髮吹乾，染上白霜。

　　他買來桔子。我們在屋子投下的陰影里歇息。有風，穿過無人居住的屋檐。周遭很安靜，我們嗅着風裡的稻香。桔子很甘甜。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用心閱讀裡面被年月模糊了的故事。

　　我們的影子麻木而清冷。我跟在他的身後。以這樣的姿勢，走了很多個年月。我們走着石子路，青石板，瀝青公路，水泥路。我卻願意這樣行走。時遠時近地行走。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黃昏的時候去山塘找父親。途中有不知名的鳥在鳴叫，聲音有如鬼魅。它們一聲接一聲，耐心地叫着。我和靖走在無人的小路，曾經熱鬧的草木都在這一刻變得陰森起來。聽過的鬼怪也比不上此刻情景讓我們毛骨悚然。我們不說話，腳步不由得加快。知道看見父親平靜如常的臉才鬆一口氣。跟在父親的挑桶后回家。父親說那是什麼什麼鳥在叫。

　　還有貓頭鷹的叫聲。它們的聲音像小孩的啼哭。和夥伴去烈士墓那兒的半山腰玩，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父親說那是貓頭鷹的叫聲。我跑步的時候經過那兒。忘記是否有聽過貓頭鷹的聲音。也許有，那時我想起在生物課上聽到的貓叫綜合症小孩的哭叫聲。

　　我想，再沒有比山林更讓人充滿想象與好奇的了。你聽，它正發出各種詭異的聲音，引誘你深入，再深入。那是我們村莊的聲音。

　　我來到城市。城市失去山林的隱秘，聲音是赤裸的。卻有很多隱意躲藏於此。我們的話剛出來一半就被丟棄。言語最是無效。

　　我有一瞬間以為，我們是深海里的魚。

　　浮遊於漆黑的海里。方向不明。

　　逐漸忘記啟程的目的。是虛空。所做的，只能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乘坐火車，公交。走過人群，看被形形色色的建築群分割成不同形狀的天空。我又會想起我的父親來，想起他身後的那片沉默的土地，還有貫穿我童年少年的神秘山林。

　　像多年以前突發的一場洪水。我們都知道，那是山林的報復。報復人們讓它裸露的恥辱。我和靖躲在它又重新長起來的高聳的草叢裡。有時我們爬上酷似城堡的高坡上，看斜陽鮮紅如血。

　　我的靜默久久站立的父親，溫情注視着我的父親。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用心閱讀裡面被年月模糊了的故事。

　　哦，父親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