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佛說：再回首，便是百年身。入夜，我忽然想起高中時代的老師來。陶淵明固然可以說：“悟以往之不諫，覺今是而昨非”，而我呢？

　　我讀的是重點高中。三年間，最頭痛的是地理，最討厭的是生物和化學，要記要背的實在太多；那時也不懂得讀史，因此，授我這些課的老師記憶中很淡遠了。現在清晰浮上我眼前的是我高中時代的物理和數學老師。

　　物理老師是個回民，全家住校，只有他一人上班，生活負擔很重，但總是一副微笑的彌勒佛模樣。個頭一般，大腹便便。夏天裡，常常上着一件寫滿黃漬的汗衫，赤着腳，卷褲腿，外面褲腰帶總也圍不住時會裸露的肚皮。每當講課到忘情處，一呼一吸之際，腰帶總會滑下去。此時我總想：這又是什麼物理作用呢？

　　物理老師姓馬，是回民中的大姓了。他講課到盡興時，總叉起雙手，腦袋偏向一邊，眨巴幾下明顯小而有神的雙眼，不停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誰給我講講，這是為什麼？”

　　通常，馬老師並不指定誰回答，只有我們幾個被他偏愛的學生，如果有誰沒注意聽講，他才點我們的名。

　　我時常開小差，經常連老師提的問題也沒聽清，所以最多的回答會是三個字：“不知道”。他便向下擺擺手，示意我坐下，然後在講台上來回走過幾輪，再停下時，必撓一撓頭，眨巴幾下那雙小而有神的眼睛，力求透出一點迷惑不解的神色來：“又不知道了吧？”語氣里竟有些許幸災樂禍，接着便又講開去。

　　數學老師姓李，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小小的個頭，有點口吃，放在人群中，一定就找不見，是個極平常的人。數他的課講得最無趣味，最沒信心了。要講的一節先通讀一遍，然後照樣在黑板上板書一下書中的例題，然後：“懂了沒有？你們再看看有什麼問題？”

　　學生們自然是不懂的多，問題更少不了。但這絕難不倒李老師。課固然講不好，因為他疏於表達，可是分析起問題來，寫到紙上，你當驚訝他的思路異常地清晰。

　　李老師最拿手的還是鑽研難題，他自然而然成為我們奧賽小組的指導員。他那身濃濃的書生氣，很讓人欽佩。經常，他會拿幾道自己還沒做出的題和我們一起研究。如果我們解答出來或開拓另一條思路，他就會高興得像個孩子似地扶一扶眼鏡，撓一撓頭：“哦，原來是這樣！好，好。”然後，這一天，他都沉浸在那道題的解答里，可以忘了吃飯，忘了其他的一切。

　　李老師的課，我也從來不用聽，他也默許。利用數學課，我常常要完成其他課的作業。（現在想想，那空出來的時間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高考前的一年，各科課程都已結束，題海戰術橫行。只有我們幾個奧賽小組成員不必每題必做，相反還經常幫李老師批閱各式各樣的模擬考卷。

　　然而，我最痛心愧對的就是李老師了。在那黑色七月里，當我展開數學試卷時，上面赫然三大題正是畢業前李老師仔細板書過的，只因為試題是我提供的模擬題，所以毫不理會，落筆時卻忽然大腦短路，一片空白，直到走出考場，離開那令人窒息的時空，我才如夢方醒。

　　數學一科的失利（不及格），嚴重拖累了我高考的整體成績，我也因此成為恩師們事後不能解釋的痛。

　　年輕時的盲目自信與狂傲自大，斷送曾經的夢想，徹底改變我人生的道路。

　　在挫折后，撥冗反省，沒有走向另一極端消極，我當感激昔日師友對我的信任和愛護。也正是時時感念恩師們的踏踏實實，淡泊平淡和無困於所求，我方能漸漸收拾起所有的狂傲和頹廢。凡事思慮在前，反省在後，不為虛名驅遣，不為浮華所累。

　　是夜，行此文，是為紀念，並以此告慰我曾經的恩師們，告慰自己從未遠離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