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照進屋子

　　世界上，一縷陽光是極其普通的，一間房子也尋常不過。就像風之於花，雪之於月，舟之於帆，水之於岸，相互依存的對象構成了世界，極致時我們喻之為蝴蝶之翅。

　　一縷陽光照進屋子，可以是明白無誤的眼前，也可以是冥思苦想的結果。自然之一瞥，常常在不經意中獲得許多神性的啟示，把生活的五象化為意象的觀照，寄託了一個人於沉澱的底色里燦爛出來的意藴，像炊煙裊裊的上升，讓人知道吃飯的時候快了。陽光每天都在，日月之行，恆古未變，人生的意義從荒蠻到現在呈現出一脈的基因，包裝的外殼變化多端，也只是或只能迷糊了依靠外殼生活的人們。端坐的屋子是我們的內心，是生存與發展的源動力。而這一源動力保持不衰竭，必須充滿陽光，因明亮而浩瀚，因溫暖而迷人，所以，內心的強大不是盤石般的堅韌不摧，而是接受陽光、沐浴陽光的感化與輪迴。

　　一縷陽光照進屋子，首先是陽光的穿透與無礙，這是陽光的本性。佛講的見心即佛及悟道上的棒喝，表明佛於世間，上至霹靂閃電，下至螞蟻搬家，無處不在。我們講的正能量，就是佛講的加持力，一切的能量與力無外乎來源於陽光的照射，因它的照射，萬物生機勃勃，構成了我們色彩繽紛的世界。陽光有時也有照射不到，在自然界叫雲遮霧罩，在人本體叫心性不濟，這樣的時段只能潛龍忽用。幾年前的夏天，我在大理崇聖寺遊玩，天空如棉絮，大地正迷濛，一會兒，看到厚厚的雲層開了一個口子，陽光從口子傾斜而下，照在三塔，立即雲蒸霞蔚，鱗甲繽紛，明晃晃的，頓覺佛意浩蕩，旨趣濃郁，神思豁然開朗。

　　如何讓陽光照進屋子，除了乾坤朗朗，風清氣正，還要屋子具備一定的條件。首先，這屋子有門或者玻璃，陽光可以照進來。我們的心性應該是敞開的，對思想或知識的接納管道暢通。一個偉大的人，他經常會站在十字路口，面對四面八方，不管良莠參差，始終保持與外界的交流或融合，心胸開闊。閉塞或者拒絕，都不是赤子所為。魯索、歌德、尼采雖然自己像太陽，雖然他們在哲學、文學等領域為巨人，但總是孤寂與落寞，善於寫傳紀的茨威格在描述他們時，經常會寫到：他們的外殼太硬。真正讓我心儀的還是宋朝那個叫蘇東坡的國人，與其說是苦難成就了他，不如說是心胸豁達拯救了他。看他落魂時的詩詞，才情收割物像，信手拈來，趣味橫生，不經意中敷衍一篇妙文，實在是陽光纏繞着他，給中國的人和格樹了一個高峰。其次，屋子還需乾淨。灰塵太厚會阻隔光線，污泥濁水會充滿狹隘，陰暗潮濕會銷蝕溫暖。君不見，心態有疾病者，平庸即昏聵，乃至齷蹉，街上的小混混如此；才情高則損己烈，禍人深，誤國遠，中國的獨裁者大抵如此。

　　寫到這裡，大家知道了——我所謂的陽光其實就是一切美的東西，而屋子就是我們的心靈。心靈與美彼此之間的交融，就是天地萬物生生不息的法則，於每一個人，則是生活美好、個人進步的依據。由於中國人沒有終極信念和理想，容易陷入利益的深淵，所以，歷朝歷代心性總是糾結不安，推演出無比的專制和殺戮，屋子裡瀰漫著沉沉死氣，漂浮着泠泠屍骨，偶爾透露出的人性光輝，總是一瞬間吸入無比的黑暗，滑入慣性的深淵。尤其，現如今，良知淹沒於經濟潮流中，很難找到一個修身養性的人，連知識分子，這個社會良知的最後部落，也消融在世俗的名利之間，土崩瓦解，不復存在。

　　最近在看浙江大學出版的《西藏生死書》，它表面上講臨終關懷的佛法與修行，實質上在講超越宗教與文化的生死，扉頁寫道：願此書能對所有讀者有所幫助，並引領他們邁向證悟的旅程。這裡，證悟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及行為，它把我們的心性帶向因生而死、因死而生的輪迴境界，並徹底實現慈悲為懷和生命神聖。他講的生死實際上是形而上的，但在西藏佛教中，確實具體的行動和生活，沒有一個宗教和生活在西藏如此高度融合在一起，這就為我們尋找一個實證或尋找一種生活提供了一個可能（幾乎不是可能，而是可以）。他寫到禪坐時，說“當這種清晰的觀照循序漸進地加深，它將帶領你體念實相之本性和你的心性。當烏雲般的思緒與情緒消失，我們像天空般的真實本性就會顯露，我們如太陽般的佛性便能照射出來。就像發散自太陽的光和溫暖，智慧和慈愛從內心深處的本性照射出來。……沒有任何參考、概念、希望或懼怕，帶着平靜卻高昂的信心—這是你所能想象的最深刻的幸福。”

　　超越生死，以一個信念貫穿有形、無形的生命，那麼，此時此刻、此地此物才獲得存在意義上的永恆。所以，一個空空如也的屋子，才是陽光盛滿而潤物無數的載體，才是我們探究生命意義、實現人性發展的最佳場所。殺戮和名利糾結的時代，屋子如殼，屋內慾望厚重，再猛烈、再溫暖的陽光也只是身外之物，我們又如何能感恩萬物、通達智慧呢？又如何平復內心、走向證悟呢？

　　由此看來，構築一間好的屋子是何等的重要！中世紀的血雨腥風之後，歐洲建立了一間人文的屋子，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帶動了社會的良性發展（共產主義和希特勒是人文精神極左極右的產物）；大航海和殖民掠奪之後，美國建立了一間契約的屋子，民主和法製成為國家競爭力的核心；南美的百年孤獨還在進行中，它對秩序的渴求導致軍人政權還有市場，但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基因，相信假以時日可以建好自己的屋子；非洲和亞洲一盤散沙，但擁有最悠久最燦爛的文明，利用自己的文明建好屋子是明智之舉，但現在因為發展經濟而迷失了方向。對我的祖國來說，建好這間屋子還要漫長的時間，還需佛的價值觀、儒的秩序觀、道的天地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