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雨陪伴的日子

　　一段時間以來，老天一改往昔的吝嗇，很是慷慨的把一場場春雨慢慢灑在急需要滋潤的大地上，使得眾多的生命一個個興高采烈、心情愉悅的撩開泥土的面紗然後在一場場春雨中盡情的沐浴、成長。於是，一個鮮嫩的、清新的世界便瑩瑩的呈現在我們的眼前：淺綠的小草、柔黃的樹芽、蠕動的蟲子、可愛的雛鳥……以及更多更為豐富的春天的內容，一一如緩緩的溪流淌過我們的視野，流進我們內心，漫延出一片片潮潤的安然，就連一度褶皺的黃土高原也一改往日的乾燥，那溫潤的面容猶如被新鮮的春雨做過了精心的護理，顯得那樣柔潤、光潔、充滿了肌膚的張力。

　　是的，春天在邁過嚴寒的時光后，正如體態優雅的新娘款款的走向新的時光。我有幸在繁忙的間隙，看到了她積天地靈氣於一身的聖潔的面容和羞澀的表情，你甚至能從她年輕的容顏里讀到她年老的慈祥和內心的寬博。面對如此驚艷的天使一樣的春天，我真的願意長久的俯首膜拜，以寄予我內心對時光和生命的無限敬畏。

　　是的，我願意……

　　雖然我整天忙碌於春光中，甚至忘了去感知一朵朵已經綻開笑顏的桃花、杏花、丁香花……就連最敏感優雅的絲絲垂柳在我不經意間已經出落的如成熟的少女，讓我錯失了一睹她童年時的稚氣。我像是滑過時光軌道上失去制動的一個車輪，無法在自己想要停留的地方停留，卻是那樣迅疾的掠過一個箇舊的和新的日子，身後滿是濺起的生活的浮塵。

　　一個下午，在雨兒小憩的間隙，我披着清醒的空氣，一個紐扣也沒扣，就像一個放蕩不羈的年輕人，在公園裡無所事事的閑逛了好一陣子。

　　雨後的公園人跡稀少，只有遍地的草在安安靜靜的成長，花兒在羞羞答答的開放。或許那些樹也正在慢慢汲飲着樹葉上的雨滴，心情美好的抽生着新的枝椏。樹枝上的那幾隻鳥不知道是否感知到了樹體生命生長的律動，她們或蹲或坐在輕風搖曳樹枝上，一如盪鞦韆的孩子，一臉的天真和無憂。看得出，那是今年才孵出的幾隻雛鳥，眼神單純、體態嬌小，還不曾飽滿的羽翼上覆著一層不像成鳥羽翼那種深灰的、只有雛鳥才披掛的淺灰色，就像嬰兒的肌膚上那種讓人不可言說的細嫩的質感，讓人覺得即親切又可愛。我站在樹下好久未動，只為感受那種幼小生命帶給人那種對單純和天真的喜愛。她們一邊盪着鞦韆，一邊發出快樂的童聲般稚嫩的歌唱，好像她們的發聲還像孩子般咬不清字眼，但是那種聲音卻令人無限的着迷、愉悅……一會兒，一隻成鳥飛了過來，並且和藹可親的對着那兩隻小鳥說了一番話后，便帶着她們飛向了遠處的樹梢。或許是勤持的母親已經把春雨打濕的床鋪打理乾燥了，所以才出來尋找她的子女們一塊高高興興的回家了。看着暮色中三隻鳥兒錯落着、唱着歌兒煽動着翅膀舞蹈般的離去，我的內心不由滋生出一種愛的溫潤。

　　是的，生命呈現出的種種景象多麼令人欣喜。哪怕生活正以一種歲月的蒼白覆蓋著你的人生，但是，活着的豐富的感受是多麼的珍貴。

　　我繼續在草坪上獨自漫步，暮色正溫柔的鋪展開來，雖然這個黃昏少了夕陽熱烈的渲染，但是，一個新的暮色還是那麼深沉壯麗的在成熟，並向著我們慢慢的靠近。我恍若能感知到時光掠過臉頰的清涼，那是一種暮色抵臨時的磅礴的清涼，並且充滿了時光的莊嚴和肅穆。眼前，一叢松樹正沉浸在這莊嚴的氣氛中隨風唱着生命的讚歌，它們身穿着被雨水洗的乾乾淨淨的綠衣裳，顯得即英俊又年輕。與之不同的是，其中的一棵松樹卻披掛着一件褪色的土黃色的舊衣服，渾身沒有一點同類身上的朝氣。顯然，這棵穿着舊衣服的松樹死了，死在了這個萬物本該復蘇的春天。

　　死去的樹應該已經是一棵成年的樹，因為看上去樹榦已經有碗口那麼粗，而且樹冠龐大。可是，正當他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卻死在了春風的輕吟中。或許，他本該在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上快樂的生長，但是，這座新建的公園和人工的移植卻讓他不得不離開故土而在他鄉的土地上走完了自己或許本該漫長的生命歷程。他枯萎的枝葉似乎與整個春天勃勃生機的景象顯得格格不入，而且那樣突兀。在眾多生機盎然的樹叢中，這棵死去的樹就像佇立在大地上一個寂寞的符號，讓人隱隱覺得生命的死亡充滿了悲哀。環顧四周，我這才發現，死去的不光是這一棵樹，還有更多不同樹種的大樹也都毫無生命的生機，他們突兀着成為死亡的一部分，就像豎立在這綠叢中一座座灰色的墓碑，粗糙的碑體上寫滿了人類的罪惡。

　　我相信，有些樹一定已經有幾十年的樹齡了。我不知道他們曾經在什麼樣的地方默默的生存過，是否有調皮的孩子爬上他們的樹冠遊戲歡鬧？是否有一個個的鳥巢建在他們濃蔭的庇護下、並有更多的生命從中誕生或者死亡？但是，無論如何，那些時候的那些樹卻能順應自然的規律自由的抽枝發芽，或者葉落歸根。但是，如今，他們卻被人為的剝離自己的故土而橫屍異地。或許，這些眾多的樹中，就有那麼一棵來自我的村莊，抑或你的村莊，抑或你們的村莊……如此想，這些人為的造作，無異於是向我們的家園入侵。是他們盜走了我們載滿鳥鳴的槐樹、楊樹、柳樹或者松樹；他們更無異於劊子手，為了一方的美麗而無肆踐踏更多神聖的生命。

　　是的，當把一種美麗建造在悲慘的基石上時，美麗只是一道滲着血液的悲痛。就如那些貪官污吏把眾多百姓用血汗創造的財富佔為己有並大肆揮霍一樣，這樣的生命和舉措還有什麼真正的意義可言？我在想，建造一個新的公園，為什麼不能用樹的種子作為綠化的基礎，從而讓這座公園自然的被你想要的樹蔭環繞，而非得從別的地方掠奪似的挖來那些大樹而成為一時的景象呢？雖然如此便捷卻近似投機的做法一時滿足了一些人的慾望，可是，有誰會為另一方失卻綠茵呵護的大地或者故鄉悲傷呢？又有誰會為這一棵棵死去的大樹而心懷歉意和愧疚呢？我們又如何能以愧疚而彌補生命的失卻呢……？

　　風漸漸的強了起來，並夾裹着一陣陣的寒氣。沉重的暮色向著大地掩蓋而來，並帶着細細的春雨的低吟。

　　我繼續在輕輕的細雨中漫步，並沒有想早早回去的想法。我喜歡雨滴落在身上、臉上、或者髮際的感覺。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感覺雨滴觸及你的知覺，更像是一隻龐大的溫柔的手在撫摸你，並有一種被安慰的溫暖。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路遙書中的一些話語，他說：“農民永遠相信土地，雖然一年的辛苦勞作或許會因為天年的災害而顆粒無收，但是，來年的春天，他們又會重複過去同樣的細心耕作，並充滿希望。農民相信，土地不會虧待他們。給予這種信任，農民把自己的一生踏踏實實的交給土地，並從中收穫着自己踏踏實實的幸福和悲苦。”我沒有完全並準確地引用他的原文，是因為我單薄的記憶力就像一個滿是窟窿的篩子，但是，我卻深深記得他文字里所傳遞出的那種對土地和農民的關愛和親切。

　　如此想，只是覺得，無論做人也罷，做事也罷，就應該像忠實於土地的農民一樣，以一種徹底的信念踏踏實實的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不管遭遇什麼樣的生活悲苦和磨難，只要那片土地還在，寄予那片土地的信任還在，那麼，總有一些秋天，我們會在自己汗水澆灌的土壤中獲得粒粒飽滿而滋生着我們幸苦后的那種莫大的幸福。

　　於我而言，生活就是我的大地。

　　迫於生存，也寄予自己想要的那種自由的未來，我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生活的小河裡下水了。是的，於我而言，我的舉措完全不能用下海一詞來形容。我的志向短淺又渙散，我只是想在生活的淺灘上揀拾幾枚貝殼，以這僅有的價值補上生活漏風漏雨的屋頂，起碼，讓我的茅草屋裡不會再因為對生存的恐慌而瀰漫著不安的惆悵。我從不奢望大海深處的那些珍珠瑰寶，我能在自己的小河裡摸的一兩條小魚並以此能給妻兒們帶來想些許的快樂和安寧實在就已經滿足了。如果非要說出我的野心的話，我也會毫不掩飾的說：就是有那麼一天，我能毫無顧忌的、輕鬆的、自由的走向自然，並且在行走中完成自己最初也是最終的夢想。

　　不遠處，由妻子張羅的餃子館的門牌上亮起了燈光，這時候，我才發現，天已經黑透了，而且雨過後的天空隱隱約約有幾顆星星在靜靜的閃爍。

　　我慢步走向我的河流，我的大地，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未知的秋天裡自己是否會迎來收穫的歡暢，但是，我還是像農民對土地那樣充滿了信念和希望。即便生活的忙亂會讓我暫且忽略或者遠離自己想要的那種對自由以及對自然的親切，但是，我知道，我正在為此經歷實現願望的像農民一樣的勞作。事實上，不管生活這片土地上是否荒涼貧瘠，只要自己心懷對生命的真誠和熱情，無論在什麼樣的時間或者地方，你都能體味到生命和這個世界如此親切的一面。

　　是的，這個下午，在春雨的陪伴中，我目睹了一些花兒五顏六色的嬌媚，我聆聽到了一隻成鳥和兩隻雛鳥親切的交談；我為一些死亡的樹而心存悲哀，甚至想到了我那日漸淪陷的故鄉的窯洞和炊煙。雖然，如此多的感受並不會改變什麼，可是，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種生命的體驗，是一種感知，是一種對生命和生活的回味、咀嚼以及思索的幸福。

　　2014年4月25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