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閬苑之中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清晨,嘉陵江平靜地從岸邊流過,江面上冷暖空氣交匯蒸騰起薄薄的水霧,瀰漫在整個天空,遮蓋了城外的山脈,把不遠處的大橋也裝扮得朦朦朧朧。乾枯了的水草刺破水面,扭曲着身軀擺出造型,將鏡子一般的水面當作展示的舞台。江畔的公園裡空無一人,華胥氏石像姿態婀娜地站立在廣場上,安詳地凝視着腳下的巨大足印。

  這是一片上天垂青的風水寶地,這是一顆山靈水秀的人文遺珍。

  從成都向著川東北一路驅車,進城時天色已經昏暗,江邊燈火闌珊,在水面投射下數條紅絲帶,隨着波紋微微地抖動。入住的酒店就在嘉陵江畔,服務員打着手電在前面引領,看不清腳下究竟是石階還是草地,行李箱的輪子摩擦地面時不安分地發出有規律的響聲,驚起匍匐在草叢中的灰兔。景觀燈打在木結構拱頂上,照亮部分的廊柱和斗拱,散發出京都一般的唐韻。這一夜將在此度過,酒店的風格就已經在暗示,此時此刻,我正置身於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古城之一:閬中。

  閬中城雖然系第一次接觸,但這個城市的名字卻如雷貫耳,中央電視台有時候會出來一個小朋友,教觀眾們朗讀拼音làng。大概是閬字比較生僻,有人不認識或者讀成白字,所以當地政府煞費苦心地要在央視做廣告。其實,閬字雖然不常用,來頭卻不小。讀《紅樓夢》時記得最清楚的一首詞就是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雖說人間難覓閬苑,可聽着就覺得是個美好的地方。葛洪在《神仙傳》里說:“崑崙圃閬風苑,有玉樓十二,玄室九層,右瑤池,左翠水,環以弱水九重。洪濤萬丈,非飆車羽輪不可到,王母所居也。”原來閬苑是西王母居所,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神話美麗,人間還有另外的解釋。《說文解字》中說:“閬,門高也”,《太平寰宇記》解釋“閬中”曰:“其山四合於郡,故曰閬中”。意思是說閬中周圍山形似高門,城在其中,所以稱閬中。這樣說來,閬中因山得名。但《舊唐書-地理志》解釋閬中得名時卻說:“閬水迂曲,經巴郡三面,故曰閬中”。嘉陵江流經閬中一段古稱“閬水”,嘉陵江繞城三面,城在其中,所以稱閬中。這一說講的是閬中因水得名。在我看來,兩種說法看似不一,實際並不矛盾:閬中四面山形如高門,因名閬山;嘉陵江流經閬山下,因名閬水。城在閬山閬水之中,故名閬中。

  一個城市能居於閬苑之中,確實福分非淺。站在南津關北望,嘉陵江在這裡繞了個180度的大彎,在江北形成了一個半島。蟠龍山雄踞於半島的北部,阻隔着南下的寒流,成為城市的依靠。嘉陵江東側是青龍山,西側是白虎山,江南是錦屏山。環繞着嘉陵江的幾座山脈拱衛山水之間的平原,讓城市從此間慢慢地生長起來。“三面江光抱城廓,四圍山勢鎖煙霞”,這樣的地理環境,暗合龍、砂、水、穴、向的要義,幾乎就是中國風水學中的經典格局,難怪袁天罡和李淳風也要垂青於此。

  說到袁天罡和李淳風,腦海里呈現的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傳說武則天還在襁褓中時,袁天罡見到其母楊氏,說她“法生貴子”,楊氏召二子元慶、元爽請袁天罡看相,袁天罡說:“官三品,保家主也。”又見武則天姐姐,袁天罡說:“此女貴而不利夫。”後來她嫁給賀蘭越石,果然早寡。最後,保姆抱出武則天,服飾似男兒,袁天罡看后大驚:“龍瞳鳳頸,極貴驗也,若為女,當作天子。”這則傳說是真是假無法考證,或許是武則天代唐稱帝後為了增強合法性而演繹的故事。然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李淳風和袁天罡預測未來,並留下千古奇書《推背圖》,令人不禁懷疑,袁李二人是不是也搭上了如今的穿越之風,從後世穿越到唐初的?

  陪同參觀的老張是閬中本地人氏,大圓臉龐,黝黑麵皮,不苟言笑,一口四川話,聽來挺費勁。學生時代看三國,讀到過張飛曾經駐軍巴西,當年巴西郡的郡治就在閬中,如今閬中城裡還有紀念張飛的恆侯祠。莫非眼前的老張與當年的三將軍有什麼血緣上的瓜葛?但從容貌上看,似乎也有的一比。胡思亂想之際,又沒有什麼線索可以驗證,於是,便沿着街巷信步遊覽,聽憑老張大擺龍門陣。

  在歷史上,閬中也曾經“闊”過。商周時期,閬中即為巴方、巴國。唐朝時,魯王靈夔、滕王元嬰相繼鎮守閬中,按宮苑格局大興土木、廣建殿堂,閬中的建築遂成大觀,始有閬苑之稱。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閬中一直為川北重鎮,最輝煌時一度成為四川的臨時省會。如今,小小的閬中卻安靜地蟄伏在嘉陵江邊上,連名字都需要從拼音開始重新傳播。然而這樣的沉寂與其說是禍,不如說是福。若非偏居一隅、發展遲緩,閬中必然也象成都一樣高樓林立,不復唐宋格局、明清風格的城市風貌了。

  上午時分,街上的行人並不很多,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街角巷尾。老年人提着半籃子的蔬菜,慢悠悠地朝家裡走去,不經意間就消失在某一個院子里。商鋪大多剛開門不久,店主們或張羅着貨物,或悠閑地站在鋪門外看着過往的行人。售賣保寧醋的店家把電動噴泉模型擺在門口,任憑黑色的保寧醋在模型上循環流動。旁邊同樣黑色的是張飛牛肉,鐵蛋一樣疊放在竹筐子上,讓人分不清這滲透在空氣里的味道究竟是醋酸還是肉香。

  中天樓座落在兩條主街的交叉口,這棟三層樓的全木結構建築是古城裡最高的建築之一。樓板由四個角上粗大的柱子支撐,覆蓋了整個十字街口。站在中天樓望出去,四面的青山象城牆一樣拱衛着古城,陽光從山的背後投射過來,閃出朦朧的光影。古城裡房舍連綿成片,黑壓壓的瓦片似乎圍起一個一個的方塊,每一個方塊裡屋檐相互累疊,顯得密密麻麻。偶爾從某一個方塊中間伸出一片綠色,把黑方塊點綴得有些靈氣。炊煙升起,依稀可以看見院子里人影的走動。

  這些年走南闖北,各式各樣的古城也見了不少,大多數古城要麼是遊人攢動、遍地商業,要麼是拆舊建新、假古董泛濫,要麼就是七零八落、殘破不堪,象閬中這樣保留完整、民情風俗依舊的卻相當罕見。在現今的中國,能將古城完整地保留下來的,除了偏居一隅外地理因素外,大抵少不了當地有識之士的抗爭和保護。從老張的言辭中,不難得到這樣的印象。後來,又在與其他人的閑談中,進一步加深了這種感覺。如今,地方的黨政首長都是異地選任,自然不像本地的官員對當地有感情,決策時自覺不自覺地將上項目、拉投資放在首位,反倒是人大、政協更能顧及地方長期性、根本性的問題,每一處保存下來的古城總有當地幹部奔走呼籲的背影,個中的種種曲折心酸自然不難體味。

  老張執意要請我們去參觀一下當地非常有名的張家小院。張家小院就在中天樓旁的街道上,穿過門廳,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口四方的天井,大小不過二十平米。天井四周花窗木門環繞,分割出幾間客房,火紅的紙燈籠在屋檐下隨風搖曳,渲染出濃濃的中國味。天井中央最醒目的莫過於一株石榴樹,褐斑灰莖,綠葉紅花,倔強地透過四方的天空,將身子探到屋檐外。幾盆蘭花亦不甘寂寞,爭先恐後地吐放着花蕊,將小院點綴的分外生動。石榴樹下排放着一張小圓桌,四把摺椅環伺,等待主人泡來一壺香茗。桌子後面還有一扇月門,通向另一進小院。邁入月門,天井更小,草木環繞,生機盎然。

  其實,在我生活的江南也不乏類似的院子。寧波的院落大多坐北朝南,北面兩層的正屋較為高大,按照或三或五或七的數字開間。中間的一間是堂屋,一般不安門,擺上條案、椅子,成為老人們閑聊的場地。東西兩側各建廂房,南面是山牆,三面的房子連成一體,可以互相走動。院子中央的天井被稱為“明堂”,或擺着盛水的“七石缸”,或種上一對金桂銀桂。夏天的傍晚,明堂是最熱鬧的地方,先在石板地上潑上水,等着水蒸氣帶走暑氣,然後各家都在明堂里擺上桌子吃晚飯,孩子們在桌子間跑來跑起,在這家吃口毛豆,從那家拿根蟹腳。等吃完晚飯,飯桌換成了大竹涼床,上面擠滿了小孩子,等着長輩講牛郎織女鵲橋會、白娘子和許仙。男人們坐在堂檐下,撮幾顆珠茶丟在杯子里,泡水抽煙聊天。女人們面前擺放着大木腳盆,一邊搓着衣服,一邊說著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總有一兩個家庭會從水井裡撈出事先涼着的西瓜、脆瓜,切開來,招呼孩子們大快朵頤。吃剩的西瓜皮也不會被浪費掉,一兩隻捉來的金蟲、天牛用線綁住放在了西瓜皮上,成為孩子們最好的玩具。許多孩童時代的夜晚,我總是躺在涼床上,一面聽着天兵天將的故事,一面在仰望銀河中沉沉睡去。

  如今,這樣的景象早已無處尋覓,那種牽挂便無處找尋,以至於見到這樣的院落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眼前的張家小院雖然比童年時家鄉的院子小了不少,卻成為承載這種記憶的直接載體,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於是,我不禁想坐下來,泡上一壺綠茶,握一把蒲扇,任憑時光流逝,在搖椅上消磨一個下午。也許,這就是生活,未必是錦衣玉食,未必是豪門高第,只因隨心所欲,便彷彿置身於閬苑之中。

  風水之地尚且可以在天地之間尋覓,閬苑卻只存在於西王母的昆崙山上,與凡人無涉。好在世間無心外之物,無心外之理,風水也罷,閬苑也罷,說到底還在一個“心”字。

  閬苑難尋,卻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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