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上的菠蘿

　　很早便有個習慣，喜歡一個人站在街邊看來來往往的人群，看人群里各色的行人，或匆忙或悠閑，在陽光里，在昏黃的街燈下，於是常常想：每一個往來的行人，街道上每一扇或明或暗的窗里，又在無聲地上演着怎樣的故事呢？

　　——題記

　　我喜歡這小鎮的夜，小鎮的夜像一副色彩濃重的油畫，而街道上往來的男男女女就是那油畫上流動的水彩，或輕或濃，隨風波漾着，讓我常常無端端生出一份感動，就像太陽暖暖的那份感覺。我坐在了街邊的石椅上，感覺彷彿置身於安徒生的童話里，那個小男孩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走進我的視野的。

　　小男孩右手拿着一塊菠蘿，左手給一個男人牽着，就像一陣突起的夜風，不經意間從我身邊滑了過去。不過是平常的路人，原本我不會在意的，可是那個牽着小男孩左手的男人是個拐子，走起路來身子一崴一崴的，我不由多看了一眼，就發現男人的左邊還有一個男人，三個人走得很快，似乎有什麼事情急着去辦。兩個男人說著什麼話，隔得遠，我聽不到，只發現小男孩像條尾巴似的給拐腳男人牽扯着，而且不時把右手的菠蘿伸進嘴裡。奇怪的是小男孩並不咬吃菠蘿，而是不停地將菠蘿伸進嘴裡吸吸面上的汁液。

　　街燈昏黃着，我以為自己眼花了，睜大眼睛仔細去看，小男孩吃的並非是冰棍，確實是一塊金黃色的菠蘿，在燈光下灼灼地閃亮着。我的心不由得一動，拉長了目光。

　　小男孩穿了套深色的外衣，因為燈光的昏黃我分不清是什麼顏色，感覺應該是深藍色或灰不溜秋的那種，只在脖領處有一圈暗紅。而這時候，不知是兩個男人走得急了，小男孩走得慢了，還是大人咕噥了一句什麼，拐腳男人偏轉頭來，小男孩立刻從嘴裡拽出菠蘿，伸長着右手伸向拐腳男人。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小男孩的臉髒兮兮的，似乎還留着一些泥垢，但我並沒有因此而討厭他，心裡反倒暗生了幾分喜愛。

　　拐腳男人朝小男孩搖了搖頭，又回過頭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著什麼，身子一高一低的，像個鞦韆似的盪着，腳步卻十分熟稔，越走越快，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對面的十字路口。遠遠的，我看見小男孩立在了公路中央，那個拐腳男人又偏過頭來，小男孩再一次朝他舉了舉那塊菠蘿。那塊普普通通的僅僅五角錢一塊的菠蘿，從我在小男孩的手中發現開始，它始終保持着自己完美的姿態，在小男孩的手裡生動着，飛揚着，只是不時給小男孩輕輕含在嘴裡吸上一口汁液。我幾乎被感動了。

　　一道亮光從斜刺里射來，是一輛小型卧車的前燈，我看見拐腳男人用力扯了一把小男孩，汽車便倏地從他們身後我的眼前駛了過去，帶去一陣風。我再去看，小男孩手裡的菠蘿不見了，而小男孩正迴轉身，頭低着在盯看着公路。雖然相隔得遠了些，我還是看清了公路上遺落的那塊菠蘿，因為有一根木簽子像鳳凰的尾巴似的高高地蹺了起來。

　　路口的綠燈亮了，拐腳男人又扯了一把小男孩，沒扯動，小男孩正伸出右手要矮下身去撿那塊被風或車聲震落的菠蘿。拐腳男人扭了脖子，我看不大清也聽不到，或許拐腳男人對小男孩說了幾句什麼，小男孩就抬起腳被拐腳男人拽扯着往公路對面走去，卻不時地回回頭，望一眼公路中央那塊遺落的菠蘿。

　　汽車又來來往往地行走在了公路上，路燈又恢復了它的紅色，像一把火紅的烤鐵一下子燙在了我的雙頰上。我摸出支煙來吸，煙霧裡，街道又輝煌起來，公路對面是小鎮的一個夜市，街道彎曲着，我只能看到布袋一樣的那個路口，兩邊擺滿了小攤。

　　當路燈又一次變綠后，十字路口一下子在我眼前空闊起來，空闊得風可以肆意地刮。而目光透過這片空闊，我竟意外地又看見了那個拐腳男人，他站在路邊的一個小攤上，正從小販手裡接過一塊金黃色的菠蘿，然後低下頭，攤位遮掩着，那個臉上髒兮兮的小男孩就像一塊泥巴一樣貼在了暗影里，我只看到了小男孩的頭在輕輕晃動着。然後，那塊金黃色的菠蘿又小旗似的晃動開來，晃到明亮的街上，我又看到了小男孩。

　　小男孩右手舉着菠蘿，再一次回了回頭，朝公路上望了望，便給拐腳男人牽扯着消失在了路口。汽車又開始來來往往地穿梭了，阻隔了我的視線，然而我卻分明看到，在對面夜市的人群中，有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正手裡拿着一塊菠蘿，不時地伸進嘴裡，噝噝地吸上兩口汁液。

　　風暖暖的，像一根火柴噝地一聲將我的眼睛引燃了，我望着那昏黃的街燈，忽然感覺，原來自己竟是畫在這幅油畫上的一條河，在無邊的夜色里，無聲地緩緩地流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