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的桂花

　　紫薇鎮居家老街與蘇州十全街極為相似，房舍粉牆黛瓦錯落有致，頗具明清風格。傍河而築的這一幢幢民居，在幾年前修繕一新，改作了一長排店面，出售些硯台、根雕、書畫之類的旅遊紀念品，街的盡頭有家“小東門”飯莊，來頭不小。

　　“小東門”是百年老店，當家菜是一味“秋江鱭魚”，據說每年只在農曆八月初一后的三個月里上市，且每日僅能燒出十二盤，當年許多食客羨名遠道而來，在小鎮滯留多日後方得以一嘗。

　　可惜的是，“秋江鱭魚”今已失傳。

　　居八爺是在八月十五這天回到紫薇鎮的。他覺得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切還是往日的模樣，近六十年的風霜並沒有改變小鎮的風韻，鎮上依然安靜、淡雅，只是多了幾張狗皮膏藥——幾幢新蓋的水泥平房夾雜在民清古建築群中，顯得不倫不類。居八爺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小鎮並沒有傳聞中那樣被破壞殆盡。尤為驚喜的是，他遠遠看見了“小東門”的店幌。

　　畢竟時光已流逝了近六十年，鎮上的耄耄老者都記不得當年離鄉赴台的居家八少爺了，而居八爺對“小東門”太熟悉了。

　　年少時的居八爺是小東門的常客，居八爺的祖父置下良田萬畝，父親又在上海報關行上班，家境殷實，居八爺倒也不是那種紈絝子弟，唯對美食情有獨鍾。自小時候讀私塾起，就對家裡廚師的手藝評頭論足，晌午私塾一回來，丫頭就要捧上點心給他。小居八每次還要問上一句：“杜點心還是客點心？”所謂“杜點心”，就是自己家裡做的點心，客點心就是外面買來的點心。如果一連幾天都是“杜點心”，居八就會翹起嘴巴發脾氣。

　　居八爺上頭有二個堂兄和五個堂姐，他是居家次房的獨生子，居家第三代第一個讀書人，小時候隨母親居住在紫薇鎮上，長大后考取國立交通大學到上海去了。每年寒暑兩假，總要乘着小火輪迴鄉小住，陪陪母親和爺爺。而那些日子，小東門飯莊是每天必去之地。

　　小東門飯莊老闆葉子棠有一個寶貝女兒，小名叫做葉兒，小時候和居八一起讀的私塾。那次寒假回鄉，居八眼前驀然一亮，想不到小時候流着兩條鼻涕的小丫頭竟出落得楚楚動人，便常常賴在店堂里到打烊的時候才走。

　　葉兒對這位少爺也是情意綿綿，好酒好菜招待，還半價收費。

　　這天，居八對葉子棠說，我總覺得貴店的鱭魚還不太入味，可否創新？葉子棠說：“願聞其詳。”

　　居八說，這鱭魚又名鳳尾魚、毛花魚。它是海洋成長、淡水繁殖的一種江海回遊性魚類，貴店的鱭魚來路不一，既有錢塘江的，又有長江口的，上次我還吃到過太湖的梅鱭；產地不同的魚味道也就不同，不能是一成不變的燒法，此為一；鱭魚出水則亡，購得的魚須當日烹飪，隔日則無鮮味也，此為二；第三嘛，可不要糟蹋了你們葉家的好桂花啊。

　　“桂花？”葉子棠不解。

　　“你問葉兒吧。”居八朝葉兒眨了眨眼睛。

　　原來，昨日葉兒對居八說後院的桂花開了，給你搬個小方桌到後院獨酌吧。其間，一碟剛出蒸籠的鱭魚上桌，幾朵桂花恰好飄入碟子，鱭魚除去桂花的芬芳外，竟有了一股獨特的美味。居八像只饞貓，把瓷碟也添得乾乾淨淨。

　　葉子棠根據居八的意見進行了改良，全部用錢塘江當日捕獲的鱭魚，又因為葉家後院這一株百年老桂與別的桂花樹不同，花期很長，斷斷續續要開上三個月，每日開花不多，秋江鱭魚也就相應限量供應三個月。有幾次葉子棠用西湖桂花烹飪，就是燒不出自家老桂花的味，知道別人已無法仿製，遂放心地提高了這份佳肴的價格，小東門從此有了當家名菜——秋江鱭魚。

　　居八讀完大學后在上海鐵路部門找到了工作，回紫薇鎮和母親商量婚事，表示要娶葉兒。居老太爺說，有些不妥，不過既然已經好上了，就由他們去吧。葉兒自然應可，葉子棠卻有想法。葉子棠說女兒啊，門不當、戶不對，嫁到這樣的大戶人家，你會吃虧的，再說我只有你這個獨生女兒，你嫁進了居家，我這“小東門”傳給誰？

　　婚事最終沒有成，民國三十六年，居八去台。解放后，居八與紫薇鎮失去了聯繫。

　　葉子棠招了一女婿，因男人有肺炎，終身沒有與葉兒圓房，五十年代初就去世了。“小東門”先是公私合營，後來就收歸集體。大鍊鋼鐵那年，老桂樹被砍了，葉子棠那夜抱着殘枝死於後院。從此，再也沒有了秋江鱭魚這道菜。

　　九十年代，紫薇鎮想旅遊興鎮，欲重請葉兒出山，許諾將小東門改製成有限責任公司，給葉兒一半股份，條件是重振小東門雄風，重拾秋江鱭魚這道名菜。葉兒說，我沒後代，要股份有什麼用，這“秋江鱭魚”，自我家那老桂花樹被砍之日，就永遠燒不出了……

　　居八爺終於打聽到葉兒的住處。

　　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依稀有葉兒的影子。

　　葉兒靜靜望着居八爺，說：“八爺嗎？你終於來了。”

　　“這兒是我的故鄉啊，我還想吃一次你做的秋江鱭魚呢！”

　　“那桂花樹早就沒了，不過是可以為你燒出這盤菜的。”

　　“桂花樹被砍倒的那個晚上，我爸故去了，我坐在倒地的樹上，把桂花一粒粒撿起來裝進空熱水瓶，用冰糖鎮着，託人放在食品公司冷庫里，一直等着你，那桂花仍舊絳黃絳黃。”

　　居八爺一時竟有些痴了。

　　那一日傍晚，一種令人如痴如醉的香氣從葉兒破舊的老宅飄出，飄過居家老街，飄出小東門，飄進家家戶戶。大家不曉得，以後可再也聞不到這種香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