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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秋色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竊以為,世間最能讓人動情的色彩不是早春的鵝黃,不是炎夏的蒼綠,更不是寒冬的晦白,而是“雨侵壞瓮新苔綠,秋入橫林數葉紅。”那種青灰色色調中點綴着幾筆暗紅的、沉着而寧靜的秋色。

  詩仙李太白在《贈廬司戶》中留下字如珠璣五言絕句:“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寒山。”王維在《闕題二首·山中》寫道:“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一句話,任何一幅秋山圖都離不開石綠點寒山,都離不開硃砂綴紅林。

  至今我一直想不明白網絡詩人中“八零后”、“九零后”的才女們為何對草木黃落的深秋情難自禁情有獨鍾,為何喜歡“獨對紅燭枯荷聽夜雨,擁被座看清凄月色照床頭。”有人說,這是今人因為快節奏生活而罹患殘缺的病態美在作怪。其實,古人對秋的悲凄之情與今人對秋的長吁短嘆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隨便翻開一本唐詩宋詞,十有六七都帶有蕭瑟寒涼之意,譬如:

  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

  草低金城霧,木下玉門風。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

  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掛林風景異,秋似洛陽春。

  前幾日去中國花鳥畫家蔣明澤先生畫室作客,蔣先生即興揮毫畫了一幅“葦塘秋色”相贈。但見蘆花凋零,霜白草冷:一對晚飛的野鴨滯留葦塘,側目遙望霜天雁陣,似是思量何時向南遷徙。野鴨一雌一雄相依相偎形影不離,讓人有一種“十分秋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蒼涼美感。

  漢字是象形文字。“愁”是壓在“心”上的“秋”。為何戀人們在分居兩地時你思我想,恨天涯海角阻斷歸途,在凄涼蕭瑟的深秋更添思念之苦,故而在春秋時期的《詩經·國風·采葛》中有一句“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之說。

  四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經商掘到第一捅金后,心緒開始有些浮燥,一改當初從商初衷,企想擴展經營項目做大做強,圖謀以金錢之力擠進虛幻上流社會,一雪當年被迫害落魄之恥。說穿了,無非是想在那些曾對自己下過死手的當權者面前耀武揚威一下、無非是想在當年落井下石者面前“抖”一下。全然不知這是何等的淺薄、何等的愚蠢、何等的下作。公司會計老俞伯從我平時支言片語中覺察出不祥之兆,他利用其小兒子結婚請酒之機,約請我到貴州省遵義縣楓香鎮一游,想藉此蕩滌我胸中濁俗之氣。

  老俞伯是貴陽市金華勞改農場刑滿留用人員。一十七年漫長刑期中,唯一到監獄探望他的是小兒子俞小可,其餘四個子女早就與其“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係。這位原先在山村小學任教的“老反革命分子”在一九五八年因為“惡毒攻擊人民公社食堂”和“統購統銷政策”而重判入獄,逮捕前被公社生產隊長打斷左足,至今走路仍一跛一瘸。

  西出貴陽三橋陽關,過息峰,渡烏江,走鴨溪,時維九月深秋,及至到達老俞伯的故鄉楓香鎮時,我幾乎被沿途的漫山紅葉染成秋柿子的那種醉紅了。

  自古出美酒佳釀的貴州遵義,走到哪裡都會聞到酒香。醉迷天下客的國酒茅台,酒中美人“鴨溪窖”,還有懷酒,習酒,董酒,賴茅,都是出自烏江與赤水河之間叢山峻岭,就是我們此行目的地也有一個與酒有相干的名字,叫“醉牛寨”。

  好個醉牛寨!好個艷陽天!金黃的白楊林,胭脂紅的楓香林,硃砂紅的榛子林,玫瑰紫的毛栗林,把個小小醉牛寨打扮得象情竇初開的花季少女。還未收割的糯高粱紅透山坡紅遍土埂,家家戶戶紅得耀眼的辣椒掛滿屋檐。一陣霜風來,一陣楓葉飄,我被這遮天蔽日的、艷紅如水般的濤天紅浪震撼了。

  為了讓我去除路途疲勞恢復體力以便在傍晚婚宴上能與當地的酒仙們對陣,在與其小兒子和幫忙辦酒的親友們打過招呼后,老俞伯為尋清靜,帶我到他一位遠房老姐家找個床鋪作稍事休息。轉過幾處石牆小路,來到一處用“十姐妹”刺薔薇作籬笆牆的瓦房農舍,一眼看見一位老阿婆座在屋檐台階前打瞌睡。老阿婆膝頭上一個胖乎乎的嬰孩睡得正香;那胖崽兒頭戴老虎帽,身穿紅兜肚,胖如藕節的小手隨意垂着,看得見手腕上銀制小手鐲熠熠發光。

  方型石板鋪砌的院壩中晾曬着新收的稻穀,一支大紅公雞帶着它的妻妾趁老人熟睡之機偷食谷糧,那雄赳赳氣昂昂的傢伙挺胸凸肚不可一世,兩支琥珀色眼珠死死盯住老人手中的竹竿,隨時準備率眾撤離,完完全全是一名盡職盡責的哨兵。

  屋檐牆根下有一雙大號男式雨靴,旁邊緊挨着一雙小巧的淺口青布鞋,僅就這兩雙相依相偎的鞋也令我浮想聯翩。竹竿上晾曬着年青夫妻的衣衫,女式紅花上衣,男式藍布短衫,還有小得可愛的嬰孩衣服和萬國旗一樣飄蕩的屎布條。

  矮石牆上立着一個邊遠山鄉常見的“電視鍋蓋”,幾個黃花綠花南瓜,幾堆土豆蕃薯;狗尾草在瓦楞中搖頭晃腦,枯樹葉在地上隨風滑動;好靜好靜,靜得只有秋蟲唧唧。

  我被這眼前的寧靜秋色迷得止住腳步,老俞伯會心一笑,我們都怕吵醒正在打盹的老人和熟睡中的嬰兒。這家人的兒子和媳婦都幫老俞伯家辦酒去了,守家的黃狗也擅離職守到殺豬宰鴨的地方碰運氣去了。我和老俞伯輕腳輕手退出院牆,在院門外一根彎曲的圓木上座下來。

  “要不,我們到另外一家喝苦丁茶去?”老俞伯問我。

  “不用,這地方挺好。你不去安排酒席上的事?”

  “座牢座憨了,啥也撈不清,由娃娃們忙去,我去只會幫倒忙。”老俞伯笑着說道。

  “楓香鎮確實是個好地方,名字美,地方美,好養老。”我長舒一口氣說道。

  “好種菊花,可惜你不是陶淵明。”

  “一個小商人,我算老幾?沒那份閒情逸緻,身上也沒得傲骨。現在才曉得哪樣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想閑也閑不下來,還種啥子菊花。”

  “問一個不該問的事......”老俞伯側臉對我說道。

  “你是老輩子,我沒有對你隱瞞過任何事。”我打起精神洗耳恭聽。

  “小憨子前不久來報餐飲費,說是請幫忙打架的人吃飯......”

  “哦,這事我知道。沒有打,只想教訓教訓那雜種。”我若無其事地答道。

  “十多年了,都過去了。小憨子是個青皮崽,下手沒有輕重。”

  “我也想過,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人不能左臉被打了,再把右臉伸過去,這不對,是條狗也不會這樣。我就為幾句話,栽了十七年‘悶子’,老太婆也死了,這仇算不算大?我不能自己栽了也把小兒子填進去。古語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命運絕對是天底下最賤的東西,愈是不想碰到的人,愈是會碰在一起,冤家路窄,見面就打,闖着就殺。見不到闖不到也要找上門去。就算不打不殺也會血壓升高腳手發麻。作賤自已折磨自己的人不是仇人,而是自己。人世間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團打結的毛線球,死也找不到線頭,愈想解就愈纏成一砣,是一筆永遠厘不清的狗肉帳。”

  “那就算了?”我有些不服,但又找不出理由。

  “佛說,芸芸眾生生死流轉永無終期,猶如車輪旋轉永不停息。與其去苦思冥想爭出一口惡氣,不如埋頭辦自己的正事,似是不爭,實則是爭。事業辦大了,紅火了,小人們不會高興,只會難受,比你捶他一頓還要難受。”

  “似是不爭,實則是爭。”我陷入沉思,默然不語。

  “因果報應不是迷信,不是虛妄,不用我說你也懂得這個道理。自己起心動念要曉得約束。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有位老學究說過:一個人生下來就有命運:一個家庭興衰有家運,一個國家興亡有國運,整個世界眾生造的共業有世運。 你有沒有聽說過抗戰時期蔣介石有一天遇到一位老和尚,他向老和尚請教抗日戰爭世運,老和尚說了兩句話:‘勝不離川,敗不離台。’八年抗戰勝利后,他在四川;國共戰爭失敗后,他退到台灣。這說明哪樣?人有命運!僅管無據考察,僅管有些玄乎。

  “也有人說,要學會謝謝仇人,那是屁話。也有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子仇是國家仇民族仇,是亡國滅種之仇。政治大氣候中得一點傷風感冒算不上君子仇。退一步海闊天空。萬一漏子捅大了,你毀了,公司毀了,小憨子也毀了,公司三十多號人和上百老小咋辦?一個孤兒家因為報恩報進監獄里去了。如果那天青皮崽兒們頭腦發熱,如果噴紅冒煙了,我們現在還能夠座在這裡悠哉游哉曬太陽么?你看看這風,酥不酥?爽不爽?你看看我這位遠房老姐姐,抱着個小孫崽打瞌睡,就算雞偷啄了幾斤糧食,她也不會虧,還不是為她老人家多下幾個蛋,多長几兩肉......”

  我差點笑出聲來。

  ......

  “哦噓喂----野貓摳的喂----”院牆內傳來老阿婆的叫罵聲和竹竿子的敲打聲,大公雞帶着它的妻妾們奪路而逃。我和老俞伯捂着嘴巴笑着悄悄起身走開,似乎偷啄糧食的小偷不是雞,而是我們。

  寧靜秋色已被打破,實在可惜。

  這一夜,我醉倒在醉牛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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