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味道

　　我因為一條魚知道了海的味道。

　　2013年大年三十，從浙江台州回來的一位朋友送給我一條海魚乾。這是一條從背脊剖開腹部相連展開而做成的海魚乾，最厚處不過一厘米，整體看上去像一隻小小的琵琶，又如一隻大大的乒乓球拍，還似一顆超級大的心。它呈深褐色，非常美味的樣子，讓人食指大動，垂涎三尺。

　　有人說，海魚乾不好吃，極咸，又太腥，還不知道怎麼煮。又有人說海魚乾很好吃，既美味且營養。海魚乾究竟好不好吃，我以前沒吃過，所以沒有發言權。我特別想知道答案。要知道它的味道怎麼樣，只有吃過才知道，我一直在找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正月十四，我們這裡傳統過小年的日子，我做了一桌較豐盛的飯菜，其中一道菜就是海魚乾。我就要知道海魚乾的味道了。

　　怎麼做呢？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我決定用蒸帶魚的方法蒸着吃，為防意外，這次只蒸一半。於是我砍了一半，清洗乾淨，切成約兩厘米見方的塊放在一圓盤裡。考慮到它本身或許有鹽味，我便直接把它放入蒸鍋蒸上。約二十分鐘過去后，魚肉應該蒸熟了，我迫不及待地揭開鍋蓋，冒着騰騰熱氣，把它取出來。魚肉吐着熱氣，潤澤有光，我來不及用筷子，抓起一塊放進嘴裡，慢慢地品嘗起來。

　　最初我覺得它很有嚼勁，有些柴，是名副其實的海魚乾。慢慢地我眼中透出驚異之色，因為我嘗出了大海的味道，咸，淡淡的腥，咸腥里裹挾的綿長的香。

　　咸，深廣而持久的咸，是大海的深邃、廣博和久遠。慢嚼細品中，咸，如潮汐一般重重迭迭衝擊着我的味蕾，讓我看到了大海的洪濤巨浪，感受到了浪卷沙灘的重重撫慰，體悟到了海的個性。我和身體里的咸被海魚的咸引誘着，融入了大海，融入了生生不息的依戀。咸是大海堅守的個性，是海魚承襲並堅守的個性，難道不是我們人類堅守的個性？品着這厚重的咸，這讓我們永遠不能從身體里消除的咸，我找到了久違的回歸感覺，從內心的最底層生起一種代代相傳的喜悅。咸，海魚固有的味道，大海深沉不變的個性。

　　腥，清淡而瀰漫的腥，是海的廣闊、天的高遠、心的無垠。腥，伴着咸，浸透我渾身每個角落，沁入我深情的眸光，我眼前展現的是，金色的陽光瀉滿天宇，藍色的大海寬廣無邊，海波演漾金光，清虛而委婉；平靜的海面上有點點白帆，飛揚着風的柔婉；歡快的海鳥舞動輕靈的翅膀，在海天間輕盈地舞蹈，清越的歌聲美麗了朵朵白雲，愉悅了深藍的海水。在海天之間，在浩蕩的氣息中，淡淡的腥，生生不息。海闊天空，生也無涯。

　　腥，是生命的孕育，容納與擴散。在嘴裡縈繞的淡淡的腥，絲毫沒有讓人蹙目鬧心的感覺，它恰到好處，如晨光中春雪溫潤勻凈的清暉，讓人融入其中，體悟到生的萌動，生的蓬勃，生的永恆。閉上雙眸，讓自己融化在那激蕩寬廣的海的氣息中，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思想的每一個瞬間都是生命綻放的美麗。海藻在柔波里輕舒腰身，款款而擺，曼妙出一支生之舞曲；珊瑚疏枝扶波，華彩翩躚，斑斕中流動生之韻致；魚群嬉戲，在大海的懷抱上演一幕幕生之傳奇。淡淡的腥氤氳，濃濃的生涌動，天地間播灑生命的鮮活。腥，海芬芳的生命，生命勃發的奇迹。

　　香，深長而幻化的香，是海納百川的情懷，是亘古沉積的煦暖。香，釀在咸腥里，化在我口裡，滲透了我的味覺，讓我融了在香中，化在了大海的懷裡。大海浩渺無垠，容納百川一路帶來的蒼山的挺拔堅定，花草的芳菲秀美，群鳥的輕靈歡歌，人們的深情凝眸。大海永恆深情，積澱着朝花暮雨的柔美，積澱着天高地遠的雄渾，積澱着四季風光的輪迴，積澱着流年深處的芳香。我是海的眼睛，觀賞了遠古以來所有風景；我是海的肌膚，知覺了綿延萬古的溫情；我是海的心，蘊藏了開天闢地的血脈馨香。海那蘊藉的香，在我舌尖久久盤旋，讓我彷彿站在晶瑩的雪浪之上，陶醉如浪，起伏千迭。

　　我不喜歡淺浮的味道,而喜歡“自得”的“更須論骨髓”的味道。大海的味道緩緩地有層次地釋放了出來，我品到了海魚深入骨髓的味道，我由舌而口而胃而心而身徹徹底底地化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略微有些清明，從魚的美味中回過神來。一隻貓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的廚房，望着盤子里魚肉一動不動。難道這貓捕捉到了我的魚肉的海的味道？我扔了一塊魚肉給這位鼻子靈敏的不速之客。

　　貓銜着魚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海魚的味道久久迴旋在我心裡。是的，海魚乾有點咸，但不咸還是海魚嗎？看着眼前的魚肉，我貪婪地將鼻子湊近使勁地嗅了嗅，但沒聞到什麼味道，這令人奇怪。我一邊回味，一邊思考，最後明白了，海魚乾，海魚將它的所有味道都封在了裡面，只有品嘗，只有在嘴裡，才能知道它那神奇的層次分明的美味。海魚所有的海的味道，內斂而不張揚，人或許需要這樣的品質。

　　海魚乾為什麼有海的味道？因為海魚生活在大海里，早已秉承了大海的所有味道。儘管它被人們弄乾，做成了海魚乾，但它的一切味道都牢牢地封在了裡面。它生命失去了，形體改變了，水分流失了，但它的味道沒變，出生沒變，本性沒變。海魚，堅守本性的魚，堅守海的味道的魚，我心裡永遠活着的魚，哪怕被做成了魚乾。關漢卿說：“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海魚乾說：“我是條生於海、長於海、出於海、守於海、咸腥腥海中魚。”謁語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我明白了一魚一海洋。

　　品着美味的魚肉，我要感謝我的朋友，感謝你讓我這個深居大山的人，見到了海，品到了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