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牛

　　黃昏，我犁完最後一壟地，拖着疲憊的身體慢慢地向家走去。

　　主人甩了我一鞭子，狠狠地咒罵道：“媽的，老東西，黑了還不快走？”我疼得一趔趄，可心裡更疼：主人啊，你也知道我老了，可是你為什麼不顧惜我的身體？太陽沒落時，我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可你無情的皮鞭逼着我又犁了這麼多的地，現在我怎麼走得動呢？就是平時不犁地時，我也走不快。你不知道我是牛嗎，嫌慢為什麼不買馬去？主人，我記得你的奶奶前年還挺利索的，可今年不是拄着拐杖嗎，還不是老了嗎？我也老了，我到你的家裡已經二十個年頭了，我老了，我累了，讓我歇歇吧……

　　終於回到了家，我又累又餓又渴，一口氣喝了一大桶水，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篩草后，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屁股坐下后，沉入了夢鄉……

　　我睜開了虛弱的眼睛時，看到世界都是灰濛濛的。確切說，我是被媽媽澀澀的舌頭舔醒的，媽媽用溫情的聲音喚我起來吃奶。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好啊，大黑生了一個乳牛！後來才知道，大黑是媽媽的別名，那個議論媽媽的聲音正是現在主人的父親，現在的主人當時還是小屁孩，四五歲。當時他站在我身邊，一個勁的傻叫，還少見多怪地喊道：“爹，她是花的。”我疲憊地睡著了。

　　又被媽媽拱醒時，我發覺自己餓了，我很驚異：媽媽怎麼知道我餓了？我顫巍巍地站起時，又倒下了，看來吃奶也是一場戰鬥，我頓時也理解了為什麼人類把費了好大的勁叫做使出吃奶的勁的含義了。當我接觸媽媽溫熱的乳頭時，我知道了：甘甜的奶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了，怨不得可恨的人類在我滿月時和我搶媽媽的乳頭，牛的奶他們也喝，他們是牛嗎？什麼世道啊！

　　三天後，我睜亮了眼睛，我看清了周圍吵鬧的世界了。看那些人啊，太丑了，為什麼把前蹄豎起來呢？兩條蹄走路，太厲害了，我曾試過，但摔了一跤，看來啊，做人不容易。還是我們四腳着地平穩，實在是太平穩了，難道我們平穩就要我們拉車呢？不公平呀！那個少主人掛着鼻涕牛牛，跑過來，就開始拽我的耳朵。什麼東西，這麼小的傢伙，還沒有我媽媽的一條腿壯呢。我輕蔑地把他甩了出去，他委屈的哭喊使我招來了主人的一腳。我從此明白了：不要看主人小，他背後還有力量！

　　一個月後，我被主人捉住了，從此頭上有了一個叫做籠頭的繩索綁着我，唉，這個繩索沒想到一綁我二十幾年直到現在，後來與現在不同的是繩索變大了。籠頭一綁我，我才知道是為了讓我和媽媽分開，讓我們母女分開是他們要吃媽媽的奶，好陰險啊！疼死我了，勒死我了，千古奇冤，牛奶一案；籠頭勒我，何必太急？從此我知道了：我們生來是要受苦受難的。

　　五個月後，我開始做媽媽的副手了，拉車時，跨上一股繩子。媽媽心疼我，她用的力很大，我覺得蠻輕鬆的，原來拉車像是在“閑庭信步”。有一天，主人讓我獨掌車轅，我滿不在乎，就開始走動。哎呀，壞事來了，怎麼像有千斤巨石壓我呢，脖上又像刀子刮我呢？我剛想跑，主人的一鞭劈開了我一道血痕，認命吧，媽媽在邊上提醒我，我好想哭，我想哭出一首詩：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這刻不知下刻的命，它有淚只往心裡咽。眼裡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來望望前面。一個月後，我的脖子腫了消，消了腫，最後脖子成了畫家雍塞的一筆。拉車成了我的專業，別的活成了我的技能。從此我明白了：我們牛族生來是任人驅使的！

　　一年後，我被逼迫着去成親。我不喜歡那個臃腫的大伯，可有什麼辦法呢，人類亂點鴛鴦譜啊！幾個月後，我覺得要做媽媽了，有點心跳呀，我想見自己的小寶寶是什麼樣子的！九個多月，我產下了一個笨笨的兒子，多可愛的小傢伙呀!我體會到了我的媽媽當年的心情了。一個月後，可惡的主人又把我的小寶寶綁住了，是搶我的奶！悲劇又重演了。幾個月後，我多病的媽媽和活潑的小寶被主人一起賣了，我哭了整整三天！我從此知道了：人類是製造我們母離子散的罪魁禍首！

　　從此，我默默地幹活，靜靜地生活。因為我知道：我要經歷幹活——生子——產奶——幹活——生子——產奶……我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相似的痛苦，而且這不是一個終結，而是一串永無盡頭的省略號！我在體味着人世間無法體會的苦痛，就是為了驗證大文豪的詩句：俯首甘為孺子牛！多少次，我想找一找這個人，想問問他：你嘴上說甘為孺子牛，你可知道孺子牛的苦楚？可是聽說這個文豪死了，我又能如何呢？只能將無限的痛恨化作犁地時永不知倦的狂奔，只能將無限的痛恨化作主人添草時急急的咽吞……

　　可是，現在我老了，我累了，我病了，可是主人一如既往地驅使我干年輕時的活，我怎麼受得了？主人啊，你看看你的奶奶吧，她幹了近一輩子的活，可是她現在走不動了，你不是把她供起來了？一樣啊，我也為了你們幹了一輩子的活，可為什麼不把我供起來呢？我覺得：人類天天講保護動物，說白了就是保護一些無關緊要的猛獸異禽，可是我們牛族默默地為你們奉獻了一生，你們何曾保護過我們呢？你們有良心嗎？

　　終於有一天，我動不了了，主人看着我，眼裡露出鄙夷的神情，冷冷地說：不行了，賣吧！啊，其實我早料到了，我最後還要重複牛族最後的命運——拉向屠場。我不想說什麼了，因為我很累！

　　那一天，當拉我的車緩緩地駛向屠場時，我沒有落淚，我只想說：老牛力盡刀尖死，任人烹炸熘炒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