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之旅

　　來東莞之前，我曾在惠州市惠環鎮的訊強電子公司做跟車員。

　　公司里沒有送貨車，為此船務組從斜下市場找了一輛載重量為一噸的江淮小貨車，專為公司送貨。司機是湖北人，姓吳，四十來歲，我們都叫他老吳。老吳生得精精瘦瘦、黑黑黝黝，一雙小眼睛，但卻充滿精氣神，流露出一種“天上九頭鳥”式的精明和狡黠。

　　我是那年冬天開始做跟車員的。這時正是業務旺季，省內送貨一天多達七、八家公司，遍布了廣州、深圳、珠海、佛山和東莞等地。老吳一人一車忙不過來，便拉了一幫老鄉司機。公司只跟老吳結算，這樣老吳儼然成了一支車隊的老闆。

　　臘月的一個颳風下雨的夜晚，異常寒冷，公司要送250箱電腦散熱器去珠海斗門的偉創力。散熱器材料非銅即鋁，重得有點邪乎，一個書桌小抽屜般的紙箱，裝上散熱器就是15公斤。250箱將近了4噸。老吳經常說，開車要想掙錢，就只有超載。所以，他的江淮雖然只有一噸的核載量，但平常載個二、三噸是家常便飯。然而，這一次有點不好辦。儘管老吳敢載這麼重的貨，卻怨車箱太小，塞不下250箱。我們勸老吳調一輛大點的車來，他不肯，說是大車大價錢，划不來。

　　他爬上江淮車廂頂蓬，讓我們往上遞剩下的15個箱子。我說，放頂蓬上不如放駕駛室里。江淮駕駛室帶有卧鋪，平時送廣州、珠海和佛山這些比較遠的貨，大多去兩個跟車員，我們可以輪流睡上一覺。今天是特殊情況，去一個就夠了，空出卧鋪放箱子。老吳說，你們去一個就行了，但卧鋪里不能放貨。停了停，似乎很堅決地說，今晚我老婆也要去珠海。

　　我們覺得不可思議。隆冬之夜，風雨交加，不讓嬌妻在家捂熱被窩，倒要攜妻遠行數百里，搞的哪門子羅曼蒂克喲？但我們沒有表示反對，因為每次送貨，都是老吳請我們吃飯，吃人家的嘴軟，這點人情是不能拂的。再說，也許他老婆真的要去珠海辦事呢，總不能讓人家放着自己男人的車不坐，倒是坐公汽或打的去吧。

　　最終決定我去跟車。老吳租住在陳江鎮，他特地繞了一下道，回出租屋裡接老婆。我看了下手機，時間是下二點差一刻。老吳將車停在一幢樓房前，既不打電話也不上樓去叫，只是二長一短按了三聲喇叭，同時車大燈一開一關。不一會，一個雍容豐腴的中年女人款款然地下了樓來，手裡還拎了一個不知裝了什麼的黑色塑膠袋。她一上車便靦腆地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擠了你了。隨後又是莞爾一笑，倒有幾分嫵媚和動人。今晚貨多雨大，我不放心哩。她說。

　　我不明白她的不放心是什麼意思。對於女人來說，老吳其實是個值得放心的男人。平時隨他出車，看見了大M小M，也只是隨口說一句波大屁股大之類的應景話，從來沒有採取過任何實際的行動。每次，都是話一說完，車子也就呼地開了過去。

　　我不便說的倒是有點不放心她。下去一位身強力壯的男跟車員，換上這位嬌太太，總有點不三不四的感覺。果然，她一上來，老吳就催我到後面卧鋪上睡覺，讓出副駕駛座給“老婆”坐。說句心裡話，這時我已對老吳這個平日里值得放心的傢伙產生了懷疑，這女人真是他老婆嗎？瞧倆人的人才長相，就極不般配的。說不定是只野雞，或者是只野鴛鴦哩。

　　江淮開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儘管困極了，但不敢真的睡着。我擔心自己一旦睡着，就會天下大亂，前面正副駕駛座上的咫尺男女，就會變成孤男寡女，就會上演一出痴男怨女的男歡女愛活話劇。弄不好，這風雨之夜，就會發生車毀人亡的悲劇。只可憐我，上有八十歲老父老母，下有弱妻嬌兒……我不敢想下去，便假寐着，一動不動地於黑暗之中觀察前面劇情的發展，萬一，萬一，我就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幸好，老吳一直在全神貫注地駕車，女人則默默地坐着，沒有意料中的劇情演變。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被一陣壓抑的說話聲驚醒。只聽女人在說，今晚的雨真大喲。老吳似聽非聽地“嗯”了一聲，並不接口。女人又說，今晚好象還不太冷。老吳又是一聲“嗯”，算是回答。我在心中說，男女之間會產生火花，形成火熱的愛情，千年寒冰都能溶化，你們當然感覺不到冷了。我裹了裹蓋着的薄毯，暗罵一聲，扯談！女人又說，虎門渡的船真是大呀，載得好多的車。還是一聲“嗯”作答。女人沉默了幾分鐘，接着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三問四，很有點電影蒙太奇的味道。然而，越到後來，老吳的“嗯”越是顯得支離破碎，連我這個暗中窺視的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心想，這一對男女也太不浪漫了，特別是這個女人，人家都懶得理你了，還這般死皮癩臉纏着人家。老吳算個逑，不就是一月掙萬把塊嗎？唉，如今的飲食男女啊！管他呢，只要今夜平安無事……睡意又來了，剛進入朦朧狀態，突然又聞女人小聲地笑起來。想不到的是，這回老吳終於開口了。是不是想給我講那個天下第一笑話呀？女人說，是呀。真是絕了，那個姑娘罵小夥子，他娘生他出來時，還不忘回頭看一眼。你想，有誰比這小夥子更色更流氓？也真不愧是流氓，回罵姑娘的話更絕，你在你娘肚裡的時候，就天天跟你老爸約會。真是絕了！哧哧，一想起就笑。老吳也笑了。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還有半個來小時就到偉創力了。女人不再笑，搓了搓手，跺了跺腳，“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口中哈出的氣，象煙一樣，裊裊地瀰漫開來。

　　小兒科！我在心裡鄙夷了一句。風雨之夜，相隨數百里，原來就為了這樣一點不是浪漫的小情調！狗屁天下第一笑話，全地球人都知道，整個惠環鎮誰沒見過那本到處散發的醫療廣告小冊子？上面不就登着這個笑話嗎？

　　突然，老吳朝女人努努嘴，毫無男人氣地哀求說，唉！給我來一口，怎麼樣？女人浪笑二聲，沒門！說罷從自帶的黑塑膠袋裡抓出一把花生瓜子，一顆一顆地兀自嗑着，一粒一粒地往老吳嘴裡送。老吳直搖頭，不過癮不過癮，還是那一口正點。女人開始發嗲，煩不煩呀，象小孩子討奶吃樣！老吳說，煩！就是煩！可我今晚就求你這一口，你就這麼絕情？唉，女人長嘆一聲，怕你了，行不？我就來一回美女救英雄吧。女人手往身上掏——我以為她要掏出自己的那對大傢伙來，卻不料————掏出一包紅雙喜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裡，用打火機“啪”地打燃，點上輕輕吸一口，優閑地吐出一個煙圈。老吳見狀，低聲而堅決地說，士可殺不可辱。女人一聽，趕緊將煙從自己嘴上轉移到他嘴裡，說，就讓它天天去跟老爸約會吧。

　　我實在瞧不下去了，心想，任其發展下去，說不定就要漸入高潮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往往高潮到了，結局也就快了。只是不知道，今晚的結局，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我故意翻了一個身，弄出一點不大不小的動靜來。女人一下不作聲了。老吳倒是機靈，不好意思地說，醒啦？快到偉創力了，起來吧。又招呼女人跟我換位，催她也睡一覺。我重又坐到副駕座上，很快便聽到女人在後面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我好想問老吳，這女人真的是你老婆嗎？她深更半夜冒着嚴寒跟到珠海，究竟是想幹什麼？終怕驚醒已經睡著了的女人，到時弄得大家不好意思，便到底沒有問出來。一路無話，人和車總算安全抵達目的地。

　　女人在陳江上車時，我就知道她純粹是沒事找事。跟着跑珠海，只是為了浪漫一下而已。然而，這浪漫也太不值了。更何況，根本就沒有浪漫成什麼！老吳哪裡是個解風情的傢伙，一到偉創力，便與我一塊下貨，流了一身臭汗后，立馬又駕車往回趕。來回十來個小時，他們就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哪來半點浪漫？不要說給女人買一點什麼留作紀念，更可惱的是，當我提出就近吃了飯再走時，竟遭他一口回絕。回去吃，十二點前可以到家，我妻弟會做好飯等我們。看看，這象什麼話？分明是讓車上這個戀他的女人下不來台嘛！你不想想，她敢跟你回家嗎？還妻弟做飯哩！唉，也罷，今天這齣戲，我倒要好好看下去，瞧瞧老吳這傢伙，到底怎麼收場！

　　往回趕就快多了。雨早已停了，又是大白天開空車，不到十二點就果然到了陳江。奇怪的是，老吳一直沒有叫醒沉睡着的女人，讓她下車。到了昨晚喇叭車燈為號的梯房前，老吳將車停住，故伎重演，二長一短三聲喇叭，就將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子叫了下來。

　　我認識這胖子，真是老吳的妻弟。他又與他自己的妻弟合夥開一輛江淮，也經常來我們公司開車送貨。

　　姐夫，姐姐，你們這麼快就回來啦？飯才剛剛做好，還沒炒菜呢。胖子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喊還沒有睡醒的女人，紅姐紅姐，到家啦！

　　這下，我真的是弄暈了。這女人還真是老吳老婆！心想，不是變態狂，就是神經病。然而，嘴上卻恭維着，胖子呀，你姐姐可真是辛苦了咧！一個晚上都沒合眼，守着老吳，生怕自己男人去打野雞哩。胖子連忙說，哪裡哪裡，我紅姐是擔心着他的安全哩。你不知道，我們開長途車，特別是深更半夜，沒有人陪着說說話，最容易打瞌睡了。所以一到大雨天晚上出車，我姐就非要跟車不可。昨晚太冷了，我說我去，她都不肯，說我胖子不開車就犯困，在車上一犯困，就會傳染開車的姐夫。而且昨晚又是嚴重超載，她就更不放心了。

　　此時，我才真正羨慕起老吳來。有這樣一個風雨同舟的女人相伴，人生的每一天，都將是一個充滿幸福和溫馨的浪漫之旅。

　　文譚居士彭建華

　　201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