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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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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林舊事 標籤:城南舊事

  村北是一片茂密的棗林,每當五六月份的光景,整個村子便瀰漫了濃郁的棗花香味。蜂群在粉白翠綠的林間飛舞忙碌,嗡嗡的歌唱。那些虯勁滄桑的枝幹上滿是肥厚油亮的葉子,在溫暖的陽光里使人炫目。一條掩映在成片扭曲的樹榦下,被磨得白亮的鄉間小路曲曲折折,自村口延伸向北方。每當周日,母親便指使我來到村邊小路旁,我穿着海藍色的海軍水服,手裡拿着那把自己削制的白楊木劍,像個孤獨的俠客。我在等待一個身影出現。

  其實我極不情願干這個差事,我無法忍受中午林子里的孤寂,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在林子出現,風吹過來的時候,我能聽到有些乾死的小樹枝折斷的聲音。有極細的類似於蛛絲的東西常常粘住我的臉,那感覺讓我討厭,卻又無法躲避。我用浸出汗的手掌大力抹了把臉,粘糊糊的,我咕噥着罵了句街,有幾隻麻雀撲棱地竄出樹林。腳下的地濕潤而柔軟,昨夜的一場雨讓野草瘋狂的生長,我趟過一片野草,弄了一身濕熱的露水。我揮舞手裡的木劍,將路邊正怒放的野花齊頭斬落,花草的汁液染綠了我的劍身,帶着青草的腥氣,我痴痴得想:這是不是花草的血液?為什麼它們的血液是綠色而不是紅色的呢?日頭掛在頭頂,棗樹林里有了一種光怪陸離般怪異氣氛,我忽然有點害怕,這時候,我看到自鄉間小路由北而南緩慢移動的黑點,我等的人來了。我的心情開始不好起來,說實話,我不喜歡他的出現。

  當我保持一個姿勢,脖子開始酸疼了的時候,他才剛剛走入這片林子,他是那麼得慢,蹣跚移動的身體像一隻笨拙的蝸牛。已經很熱的季節,他還穿着那件軍綠色夾襖,我數不清上面到底有多少塊補丁,也不知道這夾襖到底多久沒有洗過,油漬斑斑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佝僂的身體如同傾斜的問號,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會因失重而爬到地上。快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他努力揚起那顆深埋在胸前的頭顱,沖我發出一聲乾澀的笑:星子,你又來接我啊,我不太敢看他那張臉,那張又黑又硬的臉已經沒有肉,如同老棗樹斑駁的軀幹,縱橫交錯的皺紋像一團團散開的骯髒的草繩。他的喉頭在黑瘦的脖項中間蠕動,透過皮肉,隱約看得到白森森的骨骼。我最怕看他的嘴,他沖我笑的時候,我只看到一個空洞的,深不可測的黑洞,那黑洞在我腦海中無限放大,最後將我整個吞沒,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被這個黑洞嚇到,以至於連續幾個晚上,都在黑暗恐怖的夢裡哭醒。我沒有理會他伸過來的雞爪一般又黑又髒的手,因為我不可能指望從那裡會變出幾枚糖果。我冷冷得說:飯熟了,俺娘等着你呢。隨後,也不管他,自行大步回到家中。

  不知從哪天起,他就常常光顧我的家,我也常常在星期天不上課的日子奉了母親的意思到村口迎接,他是母親家裡的遠房叔叔,無兒無女,只有兩間破的僅能遮雨的房子,他已經老的沒有力氣維持自己的生活,母親可憐她,叫他每星期來家裡吃頓飽飯,然後帶回一大包夠他吃好幾天的乾糧。姥姥老爺死的早,母親在家時,沒少得到他的幫助,他一生孤苦無依,每每提起,母親便會黯然落淚。如今他已經老的幾乎不能自理,母親能做的,也只有作頓飽飯給他。我們姐弟幾個卻不喜歡他,我們嫌他臟,嫌他老,每次他來,我們都把飯給他端到一個角落,他也執意不肯上我們家的飯桌,躲在一個角落裡安靜的把飯吃完。吃完后,我們便不肯再用他使過的碗筷,我曾偷偷背着母親將他用過得碗沿碗口敲掉一小塊,留下小小的豁口作記號,每次他來,我便搶先用這個給他盛飯,為此,我還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驕傲。母親曾多次教育我們應該善待老人,其實他不是個令人討厭的人,他沒錢給我們買好吃的,卻總對我們卑微而小心的笑,喊着我們的乳名,他的目光溫暖而慈祥。每次吃完飯,母親總裝了滿滿一袋乾糧讓他捎回去,這時他就會在喉嚨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顫巍巍伸出的雙手不停的抖動,我看到他眼中含着兩灣渾濁的淚水。就在他轉過身,蹣跚着走出那片棗樹林子的一刻,我忽然感覺他真得很可憐,已經如同一隻無助的蒼老的綿羊。

  當我們把收穫並在屋頂上晒乾的大棗兒裝到口袋的時候,村北那片棗樹林子開始變得蕭瑟而寂寞,滿樹的葉子正慢慢失去水分變成枯黃顏色,硬硬的北風吹過,地下便積了厚厚的一層。天空被那些枯硬的枝丫胡亂的劃開,每當夕陽西下,就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他已經好久不來家裡吃飯,我開始的時候高興,後來變得好奇而期待。母親告訴我,他病了,隔幾天,母親就會回到距我們不遠的小村子看望他,他已經不能下床走路,天一冷,他就犯咳病,咳不出,就憋得死去活來。村裡還有幾個當家輪流伺候他,他有交待,等他走後,他的兩間破泥房就歸他的一個遠房侄子,在這個世界上,那兩間房子,是他唯一的財產。

  他不來吃飯的星期天變得開始無趣,我不必再到村口去接他,那被我砸破得豁口碗靜靜躲在碗櫃的角落裡,使我想起他那張開的黑洞一樣得嘴。我在想如果他來,我不再會因為沒有糖果而躲開他的手,我會攙着他回家,讓他同我們一桌上吃飯。只是,他一直沒有再來。

  那個初冬,降了一場薄薄的小雪。母親收拾些吃食去看他,沒多久,就披了一層雪花回來了,她沉默着,一臉的哀愁,母親告訴我們:他已經於早晨死在灶台旁邊。母親說:他蜷在灶膛旁邊,如同一個小小的嬰兒,臉上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也許當時他想燒一把火暖暖身子,抑或煮一碗玉米糊糊充饑。他的葬禮很簡單,幾個當家和母親姐妹幾個湊了點錢,買些喪葬用品,繼承了他兩間老屋的侄子打幡,不長的送葬隊伍走的很緩慢,伴着幾聲哭喊,白紙錢漫天飛舞,一個生命如此走完他的一生。

  多年過去,常常想起那個蹣跚的身影,那抹卑微的笑容,那雙伸出的臟手,那個深邃的黑洞以及那隻豁口的破碗,只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想起這些,不再感到寒冷,而是深深的懷念和綿長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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