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樹，合歡花

　　李漁在《閑情偶寄》上說：“此樹朝開暮合，每至黃昏，枝葉互相交結，是名合歡。” 想，每每黃昏至，合歡樹的樹枝上，對生的小葉子緊緊相擁，無縫無隙。待到第二天晨時，朝陽冉起，晨曦四溢，將相擁的身子又輕輕分開，相望而笑，像一對眠夜的恩愛夫妻。合歡花是一種很有詩意的花，合歡樹是一種很有想像空間的樹，她把人類最原始最本真的生活克隆下來，它們相鋪相成的醞釀出讓人心生吻意的曖昧，曖昧得讓人從心眼裡喜歡她。古時候的苦情樹，粉扇用生命換得苦情樹開出合歡花，把愛放大成無枉， 用痴情與執著瑰麗着愛的真諦！她是苦情人靈魂的歌者，常常在她盛開之時遁入她靈魂的青樓。

　　——題記，來至媚染

　　我是在三年前認識媚染的。

　　因為一個夏天幾乎是在室內度過的，外面的世界與我有些的生疏了。昨日與一個好友閑聊，她說起了合歡花，就想起了我上班途徑的四棵合歡樹，繼而也想起了媚染。

　　老公回來忙詢問，合歡花的狀況，花開的如何，可有往年的茂盛？云云。老公說，那四棵合歡樹，只剩下一棵了，前些日子，城市改造，拆遷違法建築，只有一棵站對了地方，其餘的都“違法了”。

　　便為那不幸夭折的合歡樹扼腕痛惜。

　　老公說，剩下的一棵還好，花開的挺旺的，哪天帶你去看。

　　便迫不及待的想去。

　　老公說，改日吧，等你身體好了再去。

　　看人家決絕的態度，只好作罷。

　　那四棵合歡樹生長在一所中學校園圍牆外的路邊，高大粗壯，偌大的樹冠，縱情鋪陳，亭亭如蓋，每到夏天，樹下就坐滿了乘涼的人們。到了開花的時節，樹下的人會更多，有乘涼的，也有賞花的。合歡花的花期只是一天，是這朵開罷，那朵登場，所以地下總是有着絨花扇形的落花，一經介入，就會聞到空氣里瀰漫著的淡淡的合歡花的殘香，還有夏日璀璨的詩意。

　　我常常俯下身，憐愛的撿一些地下一朵朵的嫣粉，捧在手心裡，愛憐的凝視着她。合歡花不像其他的花一瓣瓣地舒展，而是看似根根纖細地分散着，卻又嬌嬌地緊密成一個粉團兒。她不艷也不妖，確確的說她屬於嬌羞的那種，像一個山間的清純少女，羞答答的淺笑着。那種美是詩意的，唯一的。

　　從我來小城的那天起，它就存在了。問過當地的老人，關於它的年輪。有的說已經有五十多年了，也有說四十幾年的。其實她聳立在那，本身就是一種生動，何苦追其她的年輪呢。

　　我一年四季上班途徑那裡，從她生長葉片到開花到凋零，我都親臨所見。尤其開花的時候，每天下班都要停下來，站在樹下觀看一小會兒。看着那一朵朵毛絨絨的羽毛扇子一樣的花朵，霧裡看花一般的曼妙，極像籠着絢麗輕紗的夢境一般，惝恍迷醉。就愛得痴痴迷迷的。

　　三年前的一天，飄了一天的細雨，我下班，又到了那合歡樹下。正置七月，是合歡盛放的時節，我依然停下來，想一睹雨中合歡的嬌羞。就看見了坐在輪椅里的媚染，和站在她身後的丈夫。

　　媚染的丈夫擎着一把傘，因為媚染坐在輪椅里，需要遮擋的面積較大，傘基本上是罩在媚染的身上，他幾乎是暴露在雨中的，身體的前面還好，後身已經被雨淋透了。

　　就在瞬間被他感動了。

　　或許因為同是看花人吧，只一會兒的功夫，我們就搭起話來。這時候我才有幸看到媚染的容顏，只一眼，就為她的清秀柔美纖弱而折服。儘管她名字里有個媚字，又與染相攜，可她與嫵媚妖嬈之類的絕不沾邊，一看到她，就會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起紅樓里的黛玉來，慧心靈性，清雅纖弱，綿軟精緻。有道是男人活的是度，女人活的是韻。媚染就是一個有韻味的女子，儘管她在輪椅之上，只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媚染的丈夫姓林，名字是單字浩，是地道的北方人，那稜角分明的臉上鐫刻着北方男子的豪爽質樸與粗獷。而媚染則是南方的纖纖小女子，難怪那麼的嬌柔娟雅，與北方的女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氣度。攀談中，知道他們剛來小城不久，因為媚染喜歡合歡花，就找到了這裡。再深談，他們租住的樓房，竟然與我是同一個小區，只隔着一個樓口。我們一同感嘆，這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和媚染夫婦就這樣成了鄰居，使我有幸走近了他們的生活，和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聆聽到了他們的富有悲蒼情調又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

　　三十四歲的林浩是個有故事的人。四年前，妻子何歡因患腦瘤，僅三個月就急匆匆的告別了人世，離開了疼她愛她的林浩。結婚六年，由於妻子身體不好，他們一直沒要孩子，妻子走了，林浩為了逃避那份蝕骨的傷痛與孤單，辭掉了工作，投奔了南方的一個同學，在同學的公司里謀了一份做銷售的工作。

　　那年的端午，他推掉了同學的宴請，一大早就從床上爬起來，窗外正下着細雨，他步出戶外，徑直去了植物公園。他知道那裡有合歡樹，因為何歡如她其名一樣喜歡合歡花，也因為端午這天是何歡的生日，他想安安靜靜的一個人為何歡過一個生日。何歡在世的時候，每年的這一天他們都會去家鄉的紅螺山，去看合歡花。

　　紅螺山並不巍峨，但不乏鬱鬱蔥蔥，山下有一座寺廟，名為龍泉寺，是個香火很旺的寺廟。在寺廟的後身有一片合歡樹林，每到了開花時節，會有很多前來賞花的人，林浩和何歡就是其中的痴情人。

　　端午正是合歡花盛開的時節，沒到近前，就望見濃綠的一片，細看，便見濃綠之間托舉着一簇簇嫣紅色的絨絲一般的花朵，絲絲縷縷，柔密纏綿，整座山暈出一片的嫣紅，如霞，如雲，如煙，如霧……

　　沒等真正的賞花，先是見了入林口處的兩塊帶有花紋的刻着字的褐色石頭，左側的一則刻着唐代詩人韋莊的《合歡》：

　　“虞舜南巡去不歸，

　　二妃相誓死江湄。

　　空留萬古得魂在，

　　結作雙葩合一枝。 ”

　　看罷令人懷想起虞舜南巡倉梧之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淚盡滴血，血盡而死，逐為其神。後來，人們發現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合歡樹。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雖然這只是一個典故，每經觸及便會令人心疼至極。

　　右邊的一則 ，平展的石面上刻畫著一個古代女子，白衣青絲，站在一棵提名為《苦情樹》下，樹上盛開着粉柔柔的像一把把扇子一樣的花朵，下面鐫刻着那個幾乎家喻戶曉的凄美的傳說。那個叫粉扇的女子在期盼夫君進京科考一直未歸，用生命發下重誓：“如果夫君變心，從今往後，讓這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使苦情變成合歡。傳說帶着凄涼的韻味，讀之也很令人心痛。

　　但是合歡這個名字卻透着柔軟幸福和浪漫的氣息，頗有“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暖馨的味道。

　　故此賞花之人多是情侶。

　　林浩說，看完了這些，再去賞花，是帶着一種敬仰走進合歡樹林的，再看那些樹那些花，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林浩和何歡相擁在合歡樹下，訴說著心中的愛戀。他們會一直呆到夕陽西下，看着那合歡樹葉慢慢的相擁在一起，在感嘆造物主的神奇中，才戀戀不捨的離開。夜晚，他們會在寺廟留宿，第二天清晨趕去看合歡樹葉再度的分開，之後離開紅螺山，第二年再去。結婚四年，他們去了四次。

　　那一年的端午，在南方再一次看到合歡樹，林浩又一次被傷感淹沒。

　　“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

　　林浩倚在一棵合歡樹榦上，將這首納蘭性德的悼亡之作只讀出半首，他已是如女子一般的泣不成聲，淚眼婆娑了。

　　“ 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林浩聞聲忙拭去淚，看見了輪椅之上的媚染。一身白衣，青絲瀑布一般的垂落在肩頭上，媚染沒有打傘，細雨之中，一如嬌羞的水中白蓮，又乾淨，又嬌柔，又清雅，又楚楚動人。林浩彷如夢境中被蠱惑了一般。

　　因為偶遇了媚染，那個端午讓林浩的痛苦減少了許多。因為林浩的遭遇比起媚染的來，要輕淺許多。儘管何歡年紀輕輕的被病魔索去了生命，可也是一種自然的生老病死。而媚染的父母是因一次意外的車禍離世的，媚染也是那次車禍的犧牲者——永遠的坐在了輪椅上，媚染相戀了五年的未婚夫，見狀殘忍的割斷了那根拴了五年的的紅繩，從媚染的世界里永遠的消失了。媚染說，當她知道父母已經永遠的離開了她，戀人也背叛了她，而她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她選擇了了結自己的生命。她告訴林浩，她一共自殺了四次，可是每一次都沒有死成。最後她選擇了堅強的活下來。

　　從此，他們成了好朋友，每天的上，他們聊人生，聊未來，聊大千世界里的種種神奇，更多的是聊合歡花。但凡林浩休假，他們必相聚在那片合歡樹林里……

　　一個夏天過去了，林浩深深的愛上了媚染。當他鼓起勇氣向媚染求婚的時候，媚染堅決的拒絕了他。媚染的理由直接簡單，沒有餘地。

　　我是個廢人，不能給你正常的生活。我們只能做朋友！

　　林浩再求，媚染說，你是在可憐我，如果你不放棄這種想法，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

　　林浩止步。

　　一年，又是一度合歡花開，他們依然如昨。媚染的樂觀豁達，善良睿智，溫柔嫻慧，甚至她的一顰一笑，一怒一謓，都牽動着林浩的心，林浩說他沒有辦法不愛媚染。他說，這輩子他娶不到媚染，就這樣陪着媚染一起變老。最終媚染做了愛情的俘虜，千里迢迢跟隨林浩來到了北方，準備做他的新娘。

　　林浩的父母翹首期盼的盼得兒子歸來，卻是帶來一個癱子的媳婦。爹娘用極盡的極端的方式阻撓着，母親絕食，父親以斷絕父子關係要挾……見林浩鐵心不容化解，爹娘絕情的將林浩和媚染推出了家門。林浩只好將媚染帶到這個距家一百里的小城裡租房居住。為了不讓林浩為難，媚染曾多次想離開，都被林浩的深情留住。

　　林浩說，他要用真情守得苦情樹開出合歡花。他問媚染：“願意和我一起守嗎？”

　　媚染柔美的臉上早已是梨花帶雨。

　　媚染搬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她，那時我正在異地。她是春節前走的，林浩的父母終於想通了，讓他們回家去過年。媚染那天在語音里高興的像個孩子，激動的又哭又喊的：“紫姐姐，浩的父母終於接納我了！”

　　我在這邊也已經泣不成聲。

　　我們每天還在里聊上那麼幾句，她告訴我，林浩的父親待她很好，母親還有心結，就是她不能為林浩生一個孩子。

　　林浩已經找到了工作，他們過得很幸福。

　　為林浩母親的心結，我曾一度的擔心媚染會受委屈。可每一天媚染都是高高興興的，慢慢的我也放下心來。今年四月份，媚染突然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連着一個月也沒有出現。我每天上就給她發出詢問的信號，可是她再也沒有應答，我的擔心一日一日的加重。這時候才發現相識這麼久了，每天在上談天說地的，竟然沒有留下彼此的電話號碼。

　　五月中旬，媚染突然的為我發來一個窗口抖動，我忙接了過來，剛想指責她，卻看見她已經淚流滿面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子，不知道這個可伶的女子又遭遇了什麼。

　　“紫姐姐，我懷孕了……”

　　我吃驚的張大了嘴巴，半晌都不能閉上。

　　媚染告訴我，她做的是試管孕，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昨日才回……紫姐姐，我懷的是雙胞胎，龍鳳胎……

　　你怎麼可以？你不要命了？我大聲的喊着。

　　“紫姐姐，一個女人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做母親，我不想自己遺憾，也不能讓婆婆遺憾……”

　　“紫姐姐，孩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一個叫小浩，一個叫小染……”

　　“紫姐姐，這是我懷孕期間最後一次跟你聊天了……”

　　“媚染，你太貪心了，你貪心的不想要你自己的命了！”

　　“紫姐姐，苦情樹，合歡花！”

　　……

　　每天打開，第一件事，就是點開媚染，把一個祝福貼在上面。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這些。

　　我還是去看那棵合歡樹了，就在昨天，花快要開敗了，只有那麼零零星星的幾朵，卻是更加的嫣紅了。地下有很多飄零的花朵，我撿拾一些，把她們融成一個綿軟的粉團兒，放在鼻翼下嗅了嗅，彷彿嗅到了她們芬芳的笑聲了。

　　我準備拿回去涼嗮，然後裝進一個香囊里，收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