偎着爹娘過個年

　　一

　　芮華和妻子慧明今年實在是想不回老家過年的，但猶豫了好幾天，最終還是和兒子小峰在臘月29下午回到了老家。

　　爹在幾天前就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們今年一家三口在市裡過年，別回老家過了。芮華就問爹為什麼。爹在電話那頭啃哧了一會說：不為什麼，就為你哥喝了酒就酒亂鬧事兒。這些年，你們回家過年，哪個年過肅靜了啊？

　　芮華想想爹說得也是，這幾年回老家過年，沒有一年不是過得雞飛狗跳、連吵加鬧的。就說前年吧，一家人陪着爹娘喝着年夜酒，正高高興興的，大哥就不真不假地對給他倒酒的侄子小峰說：還初中生呢，咋這麼不懂事？以後不能喊我大爺，要喊我芮鎮長。”小峰就問，怎麼在家裡也喊你芮鎮長啊？大哥就說那當然。小峰以為大爺給他開玩笑，就也笑着說：那你也得喊我爸芮老師。不想接下來大哥就猛地一下把手拍到酒桌上：放屁！我叫你爸什麼芮老師！小峰就又頂了一句：那憑什麼在家裡叫我喊你芮鎮長？小峰剛說完，大哥便砰地一聲把酒桌上的一盤菜甩到地下：好小兔崽子，頂撞起我了！……就這樣，好好的一頓年夜飯接下來就鬧得沸反盈天、不歡而散。

　　還有去年年夜飯，也是正吃得好好地，芮華就給爹娘說了一句：爹，娘，我年前剛買了車，等明年開春暖和了，我帶您二老到北京玩一趟。大哥就又不高興了，說你老二顯擺什麼啊？充什麼孝順兒子啊？要帶老人到北京玩也先輪不到你啊。芮華就又辯解一句：看大哥說的，我這怎麼能算顯擺啊？大哥就又把眼珠子一瞪，桌子一拍：你就是顯擺，有我在這裡，你充什麼大頭蒜！爹娘剛勸了大哥兩句，大哥就又對着兩個老人嚷起來……

　　一想起兩個老人，芮華心裡就酸酸的。以前那是過得啥日月啊！一年到頭不管吃的、喝的都是地瓜面，而那天午飯喝的是平時極少喝的玉米麵糊糊。娘一邊喝着，一邊很知足地笑着說：要是俺往後天天都能喝上玉米麵糊糊多好啊！芮華一想起娘說的這句話，眼睛就酸澀。還有當石匠的爹，過去一年到頭在山上掄着大鎚打石頭，一輩子也沒穿過幾件光鮮衣裳，吃過幾頓美味佳肴啊。總算苦撐苦熬到兩個兒子都大了，一個在老家當鎮長，一個在市裡當教師。爹娘本該到了安享清福的時候，但自己身在外地，不能早晚孝敬老人。而大哥……唉，雖然當著鎮長，家裡弄得金碧輝煌，卻對兩個老人不管不問。不管不問還則罷了，有自己每隔一段時間，給老人寄點錢，老人生活上倒是不成問題，但大哥卻經常喝了酒後惹爹娘生氣，爹娘每次都被氣得傷心流淚、毫無辦法。

　　芮華記得大哥小時候雖然懶點，有時候也欺負自己，但脾氣並沒有現在這麼壞，怎麼現在已經是快到五十的人了，反倒脾氣越來越壞了呢？爹娘說大哥就是從教師轉行進了鎮政府，尤其從當了副鎮長、鎮長后，整天喝酒，才慢慢變成現在這樣的。爹娘說大哥不喝酒的時候，說話做事也算靠譜，但只要喝了酒，就立馬變成一個酒瘋子，變成一頭橫踢亂咬的驢了。

　　可是，今年真的就不回家過年了嗎？

　　芮華想，聽爹的話，自己這三口不回去，過年人少，牙床骨碰舌頭的事可能就小些。可爹娘今年都八十一了啊，而且近兩年娘經常咳嗽不斷，爹也心臟不好，兩個老人還能在這世上過幾個年呢？

　　芮華最後決定，還是回去，偎着老人過個團圓年。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妻子和兒子后，又特意叮囑，為了避免生氣，，回家不管大哥說什麼，順着他，誰也不要和他頂撞。

　　儘管妻子慧明和兒子小峰再不情願，但芮華已經決定了，兩人也只好服從。

　　二

　　芮華開着車回到老家石橋鎮時，天已傍晚。他的老家就在鎮政府駐地，到自家的老院要先經過鎮政府家屬院。芮華就在鎮政府家屬院門口把車停下，接着給大哥打手機，說自己回來了。大哥回話說自己還在外面有事不能回去。芮華就下了車，提着給大哥家買的禮物送到大哥家裡，和大嫂寒暄了兩句后，才出來開車拐進一個衚衕，到了爹娘住的老院里。

　　說是不讓你們回來，還是回來了。爹娘都顫巍着身子迎出堂屋。雖然嘴裡像是埋怨着芮華，但看着大小三口進了門，兩位老人還是眼角眉梢滿是笑。一人一邊，拉着孫子小峰的手，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評論着：恩，又比上次高了，也胖了，就是有點顯黑了……

　　看着爹娘的腰背明顯比自己上次來家時更駝，腳步也更顯龍鍾，芮華的心裡掠過几絲痛楚。

　　晚飯前，芮華又給大哥打了手機，讓他過來一起吃飯。大哥讓他們先吃，不要等他了，說和鎮政府的幾個同事有酒場。

　　柔和的燈光，映照着桌上妻子慧明做的幾盤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也映照着爹娘臉上深深的皺紋和滿頭銀髮。那一會兒，芮華驀地想起看過的一個郭達和蔡明的小品，其中有這樣一句話：一個中年人，當他回到家裡時，還能喊聲爸爸媽媽，這該是多麼幸福啊！他感到眼前的情景是那樣的恬靜和溫馨，心裡漾滿了幸福和感動，雖然也隱隱雜了些看到爹娘一年比一年老去的感傷。以往和大哥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芮華這種況味複雜的心情從來沒有過。和大哥坐在一起，他心裡總是被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籠罩着，唯恐哪句話又招惹了大哥引發不愉快。

　　爹，娘，芮華站起，恭恭敬敬地給兩個老人斟滿了兩杯“古越龍山”酒”，這是我特意給您二老買的低度營養酒，少喝點，對身體有好處。

　　好好好，兩位老人樂得臉上的皺紋像兩朵盛開了的菊花，慧明，小峰也都斟滿，都喝都喝。

　　爺爺，奶奶，我喝飲料。小峰邊說邊把飲料倒進自己杯子里。

　　圍桌而坐的五個人同時高高舉起了酒杯……

　　五個人喝着、吃着、說著、笑着，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兒就22點多了，也都吃飽喝足了。芮華擔心爹娘歲數大了，久坐身體吃不消，就和慧明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殘湯剩菜，想讓爹娘早早休息。

　　恰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三

　　芮華的大哥芮鵬是被司機攙扶着走進屋裡的。司機臨走前還笑着對屋裡人說：我說送芮鎮長回家，他偏要我送他到這裡來，芮鎮長今天喝得不少，再喝我就架不動他了啊，呵呵……

　　芮華趕緊沖了一杯茶水，遞給沙發上的大哥：大哥，你喝點水。又轉臉對慧明說：你給大哥削個蘋果，讓大哥吃了醒醒酒。

　　什麼什麼啊！大哥沒喝多，芮鵬沒接芮華遞過來的水杯，只是把頭晃着，一個勁地擺手，你回來了，大哥在外面能多喝嗎？還想着回來咱弟兄倆好好喝幾杯呢……

　　芮華苦笑了一下：大哥，你今天晚上已經喝了，我剛才也喝了不少，咱倆就明天再喝吧。

　　那不行，你今天回來，大哥怎麼也得陪你喝兩杯，那個……老二家……慧明啊，你，你再弄兩個菜，我和老二再喝兩杯。

　　一霎那，屋裡空氣似乎凝固了，大家都面面相覷，面露難色。

　　還是慧明先說了話：大哥，你今晚也喝了不少，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就明天再喝吧。

　　奧吆吆！芮鵬把已經被酒精燒成醬紫色的臉揚起，語聲也隨之提高，用手點指着慧明嚷起來，我指使不動你了是不？讓你弄幾個菜都不行？你不就是個當教師的嗎？我在鎮里管着五六百教師，讓他們幹什麼，一個個都屁顛顛地搶着干，你有什麼了不起……

　　慧明愣在了那裡，咬起嘴唇，眼裡溢出了淚珠。

　　不許你這樣說我媽！突然，兒子小峰大喊了起來。

　　爹在一邊也實在氣得看不下去，一邊捂着胸口一邊也數落芮鵬：老大啊，不是我說你，慧明是你的兄弟媳婦，你怎麼好這麼說她……

　　好啊，你們都他媽的欺負我！芮鵬梗着脖子對着老爹嚷起來，我芮鵬在外面走背字，一把手走了，不讓我頂上，又他媽的調來個一把手。回到家裡，也他媽小的老的都欺負我……

　　不讓你當一把手就對了，小峰也氣得大喊起來，像你這樣，連我爺爺奶奶都不孝順的人，怎麼能當官造福老百姓？

　　小峰！芮華向著兒子厲聲呵斥了一聲。

　　好你小兔崽子，還反了你了，看我不、不揍飽你！芮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叫罵著向小峰撲去。芮華儘管氣得心裡砰砰直跳，但也強擠出笑臉，拉住芮鵬：大哥大哥，你消消氣，他一個小孩子，一會我教訓他。

　　我他媽先教訓教訓你！芮鵬突然一巴掌摑到芮華臉上，你教育的什麼好兒子！

　　你……你……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抖抖顫顫地指點着芮鵬，突然身子一歪，向後倒了下去……

　　接近午夜12點的時候，從芮華老家的門口開走了兩輛車，一輛是鎮醫院的救護車，載着芮華的爹駛向了鎮醫院，一輛是芮華開着自己的車，送芮鵬回了鎮家屬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