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的青石小橋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幾個月來,特別是年後的一個多月里,整天忙碌工作,從早到晚沒有個停歇,一天下來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難有喜色。妻也忙,時不時家中“彈盡糧絕”,對着冰冷的廚房,身心愈加沉重,本已有病的身子真不知該如何支撐,如何去面對明天。同事、朋友和家人都勸說我,能放下的、該放下的就別擔著,干不完的活,如果累趴下了,沒人能扶得起你。是的,確實需要歇息,那怕一分鐘的停頓也好。每天在嘈雜紛繁的事務中承受時間的煎熬,好不容易盼來清明節,把手頭要辦的急事、要事一股腦地安頓好,放下辦公室里的所有,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家鄉父母身旁。
歸鄉的路總是那麼漫長急切,趕回父母身邊已是晚上七點半了,走進家門,一大家人都在候着,撲面而來的溫暖和親情一下子把身後陡峭的春寒連同旅途的疲憊驅散得無影無蹤。幸福,說來也就這麼真實簡單。
真箇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天氣也愈加濕冷。老父親帶領滿門老少,踏着四月的風塵,迎着淅瀝的煙雨,回到老家,來到祖先們的墓地。燒上泛黃的紙錢,燃放千響的鞭炮,掬上滿滿的思念,在先輩靈墓碑前,子孫們作揖叩首、告慰祭奠。飄飄洒洒的細雨和着眼帘的淚水,隨着裊裊升起的煙霧迷離着眼前的景緻,周遭的一切顯現幾分悲涼、幾分凄楚,伴着期許一聲聲“太太、爺爺、奶奶、叔叔們,撿錢吧”、“爺爺、父親、母親、兄弟們安息吧”的祈福禱告,傳遞着後人無盡地哀思、告慰着先祖們的在天之靈!
離開墓地,走在家鄉泥濘的小路上不由地一步一回頭,淚水伴着雨水紛紛俱下,綿綿思緒湧上心頭,瞬時想起台灣詩人余光中那首著名的《鄉愁》來。
中午,在幺叔家吃飯。滿滿四個火鍋,真真的家鄉風味,滿屋飄香,飢腸轆轆的我連吃兩大碗米飯,頓時沒了饑寒交迫感,心情舒緩了許多。象往年一樣,飯後,總被一種無形的牽絆拉扯着去到我曾經居住的老屋前走走看看,似想尋找些什麼。這裡是我的出生地,直到17歲當兵離開。1975年,媽媽帶着弟妹們隨父親把戶口遷到了城裡,這個家就不再屬於我們的了。歲月流逝,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有那些記憶的碎片和抹不去的拓印存留在心中忘不掉、抹不去。
那時的家,土牆茅草房,三間坐北朝南、兩間坐西朝東,中間由一東西向過道連接,大門朝西,面向崗坡。遇到下雨天,從崗坡匯聚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條小河溝,恰從我家門前流過。水溝寬約一米多,一塊大青石板橫卧其上,這就是被我稱之為“青石小橋”之處。遇到暴雨天,小水溝洪水滔滔漫溢青石橋面,咆哮着向東邊的老鴰河奔涌而去;雨下的不急時,渾黃的水流會潺潺流經小橋,歡唱着一路跳躍流向遠方。這時,村裡的孩子們都會聚集在我家門前的這座小橋旁,戲嘻玩耍。最快樂的要數玩小水車了,先用石塊和泥築起一個小水壩,築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弄不好隨時會被雨水衝垮。孩子們淋着雨齊心協力,有的用手挖泥,有的搬運石塊,壘了沖跨,跨了再壘,直到把水壩築起。然後在小壩的一旁留出一個缺口來,在缺口的下方,安放着用高粱桿內穰做成的抽水車,小水車在水的衝擊下,飛速地轉動起來。“成功啦!成功啦!”小夥伴們擁抱在一起跳呀、叫呀、鬧呀,為自己親手築建的“水利工程”歡呼雀躍,還學着大人們腳踏抽水車時的樣子,喊着號子,“喲呵、喲呵,喲呵、喲呵…。”童聲稚氣在整個村莊久久回蕩。
這樣的場景每年只發生在夏天的雨季里。在那個年代,村裡可供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地方極少,我和小夥伴們的去處一是碾道(碾稻米的地方),再就是這座小橋了。每到吃飯時,人們都喜歡端着飯碗聚在這裡,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那時家家都很窮,各家吃的飯菜大都是稀粥、紅薯、和着野菜的麵條,彼此間沒多大區別,不需要遮擋,也少了份攀比和猜忌,還時不時你從我碗里扒點飯、我從你碗里夾點菜,顯得格外親熱和隨和,真真切切地是鄉里鄉親。每逢這時,我最愜意的就是端着飯碗坐在小橋上,一邊吃着飯,一邊津津有味地聽着大人們嘮着家長里短,或講述着一些陳年舊事和傳說。小孩子們也熱鬧起來,追逐打鬧,穿行其間……,青石小橋愈加顯得祥和與純樸、寬容與坦誠。
稍長大后,特別是自打上了初中,玩的時間就少了。每天早上夾着用塊舊布料縫製的書包,歡快地跨過小橋,一路小跑到兩公裡外的大隊部學校上學。學校僅有兩名教師,一位教語文,一位教數學和化學。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大部分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了,學校沒有課本。語文課的內容主要是毛主席的26首詩詞,還有報紙上的文章。兩位老師非常敬業,對學生管教很嚴,20幾個孩子在一間土坯房裡讀完了兩年的所謂初中。現在想來,打心眼裡感謝我的這兩位老師,在我們正值長身體、最需求知識的年紀,給了我們成長的階梯。這期間,我還參加了大隊組織的文藝宣傳隊。記得,我擔任了一個苦難少年的角色,當表演到在一個大雪紛飛外出討荒要飯受盡折磨、最終母子團圓的情節時,我悲傷得倒地痛哭不已,劇組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驚呆了。他們、還有我的老師,都紛紛過來勸我,說這是演戲,不必當真。整個上午,我也沒能走出那個令人傷心悲痛的情節。後來,我學着拉二胡。那時村裡沒有娛樂可言,每當我坐在小橋的青石板上,用我略顯笨拙的手學着把二胡拉響時,總會有一群孩子聚攏過來,羨慕地盯着我手裡的二胡,認真聽着不成韻律的曲調,眼中流露出愉悅、懵懂、好奇的神情。後來我又學着吹笛子,笛聲並不悠揚、也不美妙,那時斷時續、忽高忽低、甚至有些生硬剌耳的“噪音”,卻同樣引得小夥伴們歡呼喝彩。久而久之,笛子可以吹成調調了,二胡也能成曲了,大人們也成了我的聽眾,有時還隨着笛聲或二胡一起哼唱起“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來。每當夕陽西下、炊煙裊裊,這笛聲、二胡聲也給整個村莊增添了一絲活力和生機,在不知覺中“繪製”出一幅少有的音畫鄉村圖。
記不清從何年何月起,從西崗下來的水流不再經過青石板小橋了。是洪水暴發還是因溝渠年久失修,水流竟改道從小橋的外側流過,漸漸沖刷出一道陡坡來。那時,村裡不象現在家家戶戶都有壓水井,全村僅有一口水井,離村莊約有一里,井口很大,約兩米見方,井深達五、六米,井水凜冽甘甜,可直接飲用。每天放學或下地幹活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井裡挑水,而小橋就成了我家通往水井的必經之處。十二、三歲的少年,身體單薄,力氣不足,卻要挑上和成人挑一樣重量的一擔水,不得不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小跑似的挑到三、五十米遠時,就不得不停歇下來。最為難的莫過於跨躍這座小橋了。由於小橋外側已形成很大的陡坡,過橋時我必須先放下擔子歇息一下,做好衝刺準備。萬一衝不上去,可就慘了。每次我都攢足了全身的力氣,邊大叫着“嗨——”邊衝上小橋。小橋很給力,穩穩地迎着我的跨越,有時還讓我做到滴水不灑。每當這時,心裡很是美意,一種欣慰感、成就感溢於心頭,再回望青石小橋,似在微笑着給我鼓勵和讚許。
回味沉思間,不覺已來到我居住過的老屋前。當我急於尋找當年的青石小橋時,顧盼間,眼前的景象令我愕然,不知所措。那座曾給我帶來無限歡樂和童趣的青石板小橋不復存在,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塊窄小的墊腳石,石下水痕了無,旁邊幾塊碎石陪伴。觸景生情頓覺凄楚悲涼,傷懷愁緒油然而生。雨還下個不停,陣陣寒意直逼胸臆。我蹲下身子,用手撫摸眼前這塊既陌生又冰冷的小石板,輕輕問道,你知否我的青石板小橋?為什麼是你而不是它?它現在何處?是誰把它移走?又有誰把它收留?知否?知否?身旁只有雨聲淅淅,風聲戾戾。我慢慢站起身子,仰天嘆息,任由雨水和着淚水,悲凄的心不僅問道,我的青石板小橋,你今安在否?你給過我那麼多歡樂的童趣和年少的戲耍,如今卻了無蹤影棄我而去。不,是我離你而去,留下獨處孤單的你,你一定是思念悲傷過度,不肯再見我一眼;或許,你滄桑遲暮,不肯再面對世事炎涼;或許,你甘為人橋多年,早已不願再鞍前馬後需要歇息;或許,你任人踩踏抑鬱失落,不願再與人為伍做伴;或許,你橫卧溝渠之上太久,勞累不起,遭人遺棄?或許,沒有或許,你只是過去,只是回憶。
有人說橋是人生的象徵,是千古不朽的詩畫。看,是誰“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是誰“小橋人獨立,望盡天涯路”?又是誰橋頭折柳,“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還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寒樹鳥初動,霜橋人未行”,寫盡鄉愁別緒。更令人感懷的是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道盡天涯遊子的凄苦情懷。不過,想來他還在前行,還在尋覓,還有期盼。而眼前的我呢?既沒了小橋流水的家,更未知山重水複的迢迢遠方將是何處,飄移無定,歸處何在?
離別老家時,雨還在不停地下着,上墳祭奠的人仍穿行在阡陌間,那中間也一定有歸鄉的遊子,他們的心境當和我一樣,依戀着這方難捨的故土,夢回著童趣少年顛狂,追思着貧卻無憂歲月,感嘆着世事艱辛,傷懷着人生坎坷,悲情着桑田滄海,苦短着如煙旅途,思緒着未知前程吧。我曾經戲水過的池塘、走過的田間小道、勞作過的田園牧野,還有那些熟悉的、似曾相識的和完全陌生的鄉親面孔,在我視線里漸漸模糊、遠去……
時空變幻,世事輪迴卻難以釋懷。別了,我可愛的家鄉,我尋根的故園!還有,留給我美好回憶、卻難以覓蹤的青石板小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