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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家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我和我的家 標籤:做最好的家長 我的中國夢

  我自幼喜歡寫信,而且始終只寫同一封信。兒時用鉛筆寫,長大些後用鋼筆寫,而如今默默地在心裡寫,就這樣一直寫了許多年。可是,這封信至今沒有郵寄。信,連同我對媽媽的思念,深深埋在我的心底。

  媽媽這個稱呼對我來說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然而又是那麼誘人和親切。每當聽到人們呼喚媽媽,我心裡總是泛起一絲酸楚的感覺。

  好久好久年前深冬的一天,是我記憶中永遠無法抹去的一頁,那是一個陰冷的夜晚,我被一陣啜泣聲驚醒,醒來后覺得臉上涼涼的,原來是媽媽的淚水滴在我的面頰。清晨,待我再次醒來,是爸爸用那雙拿慣筆的手拙笨地為我穿上衣裳。爸爸告訴我大海的那邊是日本,那裡有媽媽的家,媽媽回家了。從此我只能在夢裡看見媽媽的身影。之後不久,爸爸也在那場災難中悄然消失了。我成了“誰念西風獨自冷”的孤兒。懂事後才曉得給我家帶來不幸的是那個腥風血雨的年代。

  父母離開以後,保姆王奶奶繼續留在家裡。由於失去了經濟來源,全靠風燭殘年的奶奶沿街乞討養活我。每天清早奶奶提着籃子出門,晚上掌燈時分才能蹣跚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像羊羔一樣倦縮在角落裡,飢餓恐懼和孤獨感時時侵襲心頭,有時哭着哭着睡了過去,睡夢中又常常被飢餓喚醒。一人在家呆怕了,我哭着央求奶奶帶我一同出去。奶奶一邊為我拭去腮邊的淚珠兒,一邊說:“格兒乖,聽奶奶的話,你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奶奶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讓你乞食要飯呀!”世界如此之大,能給我帶來溫暖的只有奶奶一人,每天期盼奶奶回家的心情,至今依然刻骨銘心。

  不久以後的一天晚上,天已經很黑很黑了,奶奶才挎着籃子跌跌撞撞地回來,坐在床頭邊喘息着邊用枯槁的手撫摸着我蓬亂的頭髮,對我反反覆復說著一句話:“格兒……可憐的孩兒啊……以後你咋活呀?”奶奶的話時斷時續,眼淚伴着嘆息聲大顆大顆落下,原來燈盡油乾的奶奶知道自己將要走到人生的盡頭。寒冷的冬天,每天我都依偎在奶奶懷裡,吸吮着奶奶的體溫入睡,可是這一天清晨,我被奶奶的身子冰醒了。推一下,身子硬硬的,奶奶眼睛睜着,眼神里寫滿了擔憂與痛楚。三歲多的孩子不懂得什麼是死,只是心裡充滿異樣的恐懼,我俯在奶奶身上大聲哭喊“奶奶!奶奶您怎麼了?奶奶……”哭叫聲驚動了街坊,大家幫助料理了老人的後事。一位大媽告訴我,奶奶是為了養活我才餓死的,並在討飯籃子里摸出奶奶留給我的半個黑饃。面對舉目無親而又年幼的我,眾人淚流涔涔。可是在視糧如金的災荒年,誰能收養得起一個孩子呢?我吃完半個黑饃開始了流浪生涯。

  災荒之年平民百姓生計難,乞丐更難,幼年乞丐難上又難。有時遇到好心人給口吃的,但多數人愛莫能助,我常常兩三天吃不到一口象樣的東西,有一次剛乞到一小塊饃饃,被一個大些的孩子搶去吃了,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只好在一旁噙着眼淚咽口水。還有一次,一個壞孩子玩着一條小蛇,並告訴我如果讓蛇咬一口就給我吃的,年幼無知的我毫不遲疑地把蛇頭向小腿戳去,一陣麻痛之後,腿很快腫漲起來,連疼帶怕暈倒在街上,多虧一位好心的伯伯用蛇葯救活了我。至今左腿肚上仍深印着毒牙的疤痕。經歷這些磨難時我才四歲呀!

  流浪了大約一年光景,一天我在火車站乞討,看見一個旅客的背影很像爸爸,誤以為是爸爸回來了,便呼喊着“爸爸,爸爸”撲了過去。這個人就是我現在的父親,是享受探親假從黑龍江回家過年的。父親彎下身來,慈祥地望着不知所措的我,問明我是孤兒后便把我領回到鄉下的家,從此這個家庭收養了我。父親勤奮剛強,母親善良本分,還有一個大我一歲的哥哥陪伴我。

  兒提時期誰不盼望過年?然而,年年我最難過的時刻卻是家家團圓的除夕夜,每當此時總是莫名其妙地悲從心頭起,無法抑制的眼淚泉水般地湧出,“眼淚注,……此時欲住已難住。”為了不打攪家人,一人摸黑悄悄來到村外,朝着自認為媽媽所在的方向縱情地宣洩着心中思念,放聲哭喊着“媽媽……我想你……”這時總是父親來到我身邊,用那雙溫暖的大手撫摸着我的頭,輕聲說“哭吧,孩子。把心裡的苦水都倒出來。”當父親牽着我的小手回到家后,不明就裡的哥哥就會怯生生地說“爹爹,我沒惹弟弟。”然後給我送上他只有過年才能分得的一個蘋果或柿子。這時母親就會將我緊緊地攬在懷裡“老天爺,造孽呀……”老人家聲淚俱下。

  新家雖然貧寒,但卻充滿溫馨與幸福。哥哥小時候長的像小姑娘,從不惹事討人嫌。可他決不許別的孩子欺負我,記得有一次,村裡兩個小孩罵我是拾來的野孩子,我傷心地哭了,哥哥像一頭髮狂的小豹子撲了過去,兩個比他高半頭的孩子,竟然被他打敗了。母親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雖然目不識丁卻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她常教導我,人生在世不要輕易求人但要熱情助人;別人對你的壞處別記着,別人對你的好處別忘了。這些教誨使我受益終生。

  由於大躍進的遺害,加之天災人禍,農村幾乎家家斷炊,一天,母親聽說十幾裡外的一個村莊舍粥賑災,為了讓我僥倖吃上一碗稀飯,老人家忍痛割愛瞞着哥哥領我前往,中途遇上幾位先行返回的本村婦女,方知是謠傳,幾位老姐妹相顧哽咽淚流行行。

  一九六○年,我和哥哥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一天入夜後我似睡非睡朦朦朧朧地聽見哥哥在哭,母親輕聲說“兒呀,咱家窮,沒法子,只能舍了你了,弟弟命苦沒有親爹娘,虧欠他娘的心會更疼呀”。懂事的哥哥哽咽着說“娘,我懂,不跟弟弟爭,只是心裡難受,娘別生氣,您讓我哭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想上學的事了”。聽了哥哥的話,母親摟着哥哥失聲痛哭,我伴着母子倆的哭聲又睡著了。當時,父親遠在黑龍江省北大荒建設國營農場,只有春節才能回來幾天,家務全靠母親操勞,這幾天母親正患眼疾,家中僅有的一點錢為我交了學雜費,就這樣瞎了左眼留下終生殘疾。懂事後我問母親為什麼不用錢治病,母親淡淡地說“孩子,你不懂。哪個當娘的都會這樣做的”。母親的選擇是多麼偉大和無私!

  一九六二年,老家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們隨父親遷移到北大荒,這時候父親還清了為爺爺治病欠下的債,家庭生活有了改善。哥哥可以上學了,但已錯過兒童教育的最佳年齡,由於心理自卑,學習成績欠佳,小學沒畢業便參加了工作。我中學畢業後進入河南省一所大學學習漢語言學,后又考入遼寧工程技術大學,畢業於採礦專業。我欠哥哥的人情債,今生是無法償還的。

  我是一個內在情感很豐富的人,每當看到檐際乳燕啾啾,便想起遠在他國杳無音信的親人,在心裡千萬次地呼喚着媽媽。許多年前的一天夜裡,我夢到了媽媽也夢到了故鄉的家,醒來填寫了一首《浪淘沙》“夢裡舊關山,引首回瞰。晨風暮雨霧斑斑。昏徑殘燈愁里醒,始覺潸潸。猶聞月哽咽,夜半窗前。留君君去去路遠。僵手抽絲伴寒月,歲歲年年。”每當想起兒時的苦難,想起為我沿街乞討的奶奶,想起生死未卜的爸爸媽媽,我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暗暗流血。

  一九八五年,媽媽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終於找到了我,並多次催我出國團聚。優越的生活環境吸引着無數的中國人向往日本,但我始終沒有答應媽媽的要求,因為我的身屬於中國父母,我的心屬於祖國大地。在送別媽媽后我填寫了一首《一剪梅》,“一任雙泉竟自流。春歸燕遲,潤雨休休。舉頭問月月無言,恰似銀河,渡恨無舟。滄海泛舟夢裡游,醒來又是一段新愁。風吹寒月舞霜天,哀滿東閣,怨滿西樓。”我對媽媽的複雜情思和眷戀之意,完全隱涵其中。

  為了將我帶回日本,媽媽與中國父母有一次徹夜的長談,這次面談無疑在兩位老人心裡掀起波瀾。一夜之間父母彷彿蒼老許多,望着他們憔悴的面容,我知道再美好的語言也安慰不了老人心裡的悲愴,手足無措的我嚅嚅地反覆說著一句話“爹、娘,我是你們的兒子,我寧死也不離開你們。”母親張啟顫抖的嘴唇勸導我說:“格兒,芳子媽媽二十多年才找到你,不能因為娘傷了另一個娘的心呀!”我體會不到母親說這番話時心裡該有多痛!對於媽媽承諾的報答條件,父親說的話我銘記於心“我的兒子給座金山也不換,可是為了你們骨肉團圓,為了減少人間悲劇,為了你愛過一個中國人,再心疼我們也得割捨”。這就是一位曾和日本侵略軍浴血奮戰的老軍人,一位中國父親,一位老布爾什維克的胸懷。少年時代誰的心裡都充滿夢幻,我兒時常常在臨睡前幻想待我一覺醒來,媽媽就坐在我的身旁。然而,當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只能遺憾的告訴媽媽:是媽媽給了我生命,是中國文化賦予我靈魂,我不能成為沒有靈魂的人。

  上世紀四十年代爸爸旅居日本,媽媽是在爸爸立志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時嫁給爸爸的。一九五七年爸爸被劃為右派分子,媽媽自然而然地受到牽連,在心理壓力無法承受時,離開我和爸爸,回到了日本。每當回憶往事媽媽的心情總是難以平靜。我在信中這樣勸慰媽媽:“您那時做為僑民旅居中國,一些人的做法的確有失君子風度,但您這點痛苦與死在日軍屠刀下的兩千萬中國冤魂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以德報怨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中日兩國之間的文化差異不算大,想來您能接受這一觀點吧。”

  媽媽多次勸我拋棄中國情結,繼承外祖父的遺產定居日本。權衡之後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媽媽:“您和祖國都是我的媽媽,我沒有因為您的離去而怨您,有什麼理由因為經受的苦難抱怨祖國呢?至於外祖父的財產兒不敢接受,微觀上講那是你們家族的財富,宏觀上講那是日本的社會財富。毋庸置疑我希望富有,但中國母親常說,不是自己的東西千萬別伸手。”

  一九九五年晚秋,中國母親走完了她人生的七十八個春秋,駕鶴西去。絕別前對我說:”格兒,別怪你媽,世上只有不孝敬媽的孩子,沒有不疼愛孩子的媽,她那時有難處啊……”母親已融於她深深愛着的土地,這片黑土上有我無法割捨的家。母親去世后我經常默唱着心裡的歌,“小溪邊,青山上,幾株松樹下,一片榛林旁,這裡住着我的娘。娘親親,親親娘,黃泉院落里,為兒留一廂……”母親安息的青山,就是我最後的歸宿。

  我給媽媽的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媽媽,您常說要儘其所有對我補償。是的,我渴望補償,但不是財富的贈與,是母愛的瓊漿。‘人再老也要有個家,再大也要有個媽。’我今生最‘奢侈’的願望就是能在您的懷抱里,盡情地呼喚着‘媽媽’,在您輕唱的搖籃曲中入眠,以彌補我心靈深處的缺憾。”

  這就是我用一生的時間寫的信,講的是一個故事,故事裡講的是我和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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