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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親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小景

祭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祭父親

  張博學

  父親的墳頭埋在我的心上,我一直沉重的喘不過氣來。我幾乎屬於不孝之子,感覺對父親犯的是彌天大罪,罪不容誅,總是處在罪惡感的懺悔之中,所以沉重。每看到有年邁的人拉着改裝的人力車,讓更年邁的父母坐在上邊,周遊全國,就更讓我覺得我愧對父母,倍加難受。但無論如何,我的父親埋入黃土已有37年,我的母親埋入黃土也有27年了,縱然我有用孝贖罪的心,父母和蒼天都不給我機會了。沉重和痛苦將繼續伴隨我負罪。我向父母負荊請罪。

  父親活着,我們這些吃飯的坐在車上,他拉着生存的車,吃力的爬坡。可以想見那彎腰弓背,汗流浹背,身體前傾,兩腳后蹬的辛苦架勢。

  父親如果繼續活着,我們一定要讓他坐在車上,我們拉着車,讓他看世界的風光,讓他微笑,讓他輕鬆。但這只是個假象的命題了。

  父親是我們家的天。我們是寄養在父親身上的寄生蟲。父親勤勞的像蜜蜂,早出晚歸釀蜜,我們像臭蟲爬出來喝父親的血。我們喝乾了父親的血,他走了,我們膘肥體壯地活着。早在1960年,我的父親的工資就45元錢,直到他離開我們,這45元一直是我們活着的主要生活來源。

  父親是我們家的“宗教領袖”。我們是父親的虔誠信徒。父親說話的聲調很高,分貝極大,他的聲音一出,地動山搖,帶着極大的“煞氣”,我們從骨子裡感覺父親像天神般威嚴。我們服從父親,就像士兵服從將軍,無條件的。父親的話猶如聖旨。

  父親是我們勤勞做人的榜樣。他除去睡覺,其餘時間一刻也不閑下來。春天來了,他利用早晚的工余時間,把房前屋后的土地整理出來,種上各種蔬菜。夏秋兩季,我們的新鮮蔬菜吃不完,提着蔬菜去送人,成了一項工作。秋天來了,秋雨綿綿,戶外的工作幹不成,他就砸芨芨草,搓草繩。只要空閑,他要麼像繡花一樣收拾爐灶,要麼像環衛工一樣清潔環境,片刻不能得閑。

  父親也是助人為樂的典範。別人有求他必幫。別人無求他也幫。1963年,父親早年的朋友來借錢,清楚記得,家中僅有的300多元傾囊借給朋友。當然後來是有借無還。60年代到70年代,是吃糧食緊張的時期。不論我家吃糧是否寬裕,他總把麵粉接濟給更需要的人。為此,我們對父親產生埋怨。我父親並非有額外“油水”來源的人。他生前僅是建設兵團的一名老軍墾。自己扎住喉嚨,還要慷慨施人,這就是父親的品格。稱得上一個慈善家。

  父親的命運實在不好。真的是好人沒好報。“清理階級隊伍”,我父親被幾個人渣組織的批鬥會進行了野蠻侮辱。

  那時候,兵團團場以及營連的的人員關係及其複雜。有現役軍人,有58年的轉業官兵和後來分配的復轉軍人,有從上海、北京“流放”到這裡的“歷史人物”,有65年前後從濟南,天津,青島,淄博,上海、西安、蘭州去的社會“支邊青年”,還有68年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和當地“老農場”。這些人,要麼保自己過關,要麼打發無聊,要麼撈點“革命”的政治稻草,一些人想在政治上表現自己,運動很積極,熱衷於整人取樂。他們抓住父親給馬馬鴻逵的部下趕過車的理由批鬥父親、侮辱父親。而直接的原因是十幾歲的我和一個30多歲的濟南社會青年的人渣、外號叫鞠油子的衝突為導火索導致我父親蒙羞。這也是我父親過早離世的誘因。這件事說來複雜,需要另寫文章。

  今天,我感覺我父親就是我害死的。我父親尊嚴一生,強勢一生,威嚴如將軍。我父親本就是一個做將軍的料。父親慮事視野開闊,思維敏捷,行事雷厲風行,大氣磅礴,在人群中帶着親和力形成的“煞氣”,我們子女和他管理下工作的人,都對他帶着敬畏感。就是這樣一個“人前頭走的人”,卻被人後頭作惡的人侮辱,這對他和對我們尊敬他的子女都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這場奇恥大辱已經給我父親埋下了要命的隱患。

  1972年初,我父親的身體開始不適。下半年加重。到年底小便排不出來。一輛拖拉機把父親送到師部醫院。在師部醫院,父親被做了造瘺手術,靠一根管子插入身體排尿,並被診斷為膀胱癌。那時,我在蘭州上學,聽到這個消息蒙了。

  我急速從蘭州趕回師部醫院所在地的河西堡。父親躺在病床上。母親在照顧。一片慘霧籠罩着病房。父親處在病魔的折磨中。母親處在照顧父親的極度辛苦中。夜晚來臨,母親沒地方休息,用一個長椅當床睡覺。我沒地方睡覺,母親要把長椅留給我睡,她就只能來回走動,或扶着病床打個盹。母親患嚴重氣管炎,身體極度虛弱,我父親那時該是58或59歲,母親也大體這個年齡,是經不起這份辛苦的。我那時太不懂事。我居然就在長椅上睡了,佔去了母親休息的位置。我一夜睡得很香,可母親就在所謂照料父親的借口下,沒有躺一躺的地方,一夜不曾合眼,那是那樣的難熬和艱辛。我太不懂事了。

  次日,陪父母在病房呆了一天。又一個夜晚降臨。母親該又讓我睡自己僅有的倒身之處了。幸好,當夜有團部的一輛汽車要到營部的四連送物資。於是決定我搭乘汽車回營部的家,母親繼續隻身在醫院照顧父親。不知等了多久,我終於坐上這趟車回家,母親有了在長椅上睡覺的位置。

  夜裡幾點鐘上汽車,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到五營四連下車后,已到深夜,一片夜的寂靜,月亮很亮,灑滿清冷的光。四連到營部還有大約4華里左右的路程,中間一片墳地,屬於營里的公墓。我抄近路朝家的方向狂奔。腳下是冬天翻過的耕地,一步一陷的鬆土,走的費勁。經過墳地,心咚咚直跳,汗毛倒數,畢竟深夜,有些害怕。

  回家后,我的三個妹妹在我母親的房間已經睡熟了。還有一個妹妹在團部中學上學,住校,不回家。我沒有干擾妹妹,就打開父親睡覺的房門,在冰冷的房間蒙頭大睡了。

  那時,我22歲,我的大妹妹20歲,二妹妹18歲,三妹妹16歲,最小的妹妹9歲。除了成家立業的,我是家裡的老大了。

  第二天起床,屋子前後堆滿大風過後的黃沙,一片沙漠戈壁特有的殘冬的肅殺。兵團的任務就是把沙漠變成良田。因此,家就在沙窩中,是10年前800名轉業解放軍官兵建造的“干打壘”。

  我看着醫院我母親孤單的照顧我父親,實在可憐。我看着妹妹在家中相依為命實在心酸。特別是我小妹妹還是小孩。我在省會城市的蘭州上學,逃脫辛苦了。可是壓力都放在母親和妹妹身上,心中不忍,但也沒有好的方法。

  家中住了兩晚,妹妹做飯我吃。我在家中從來沒有做過飯。今天想來,我就一個飯桶和混蛋。第二天再返回師部醫院,守着父母享受了父母的溫暖就乘火車回蘭州了。回蘭州后,始終處在發矇的狀態,怎麼感覺父親一個強有力的人就變成這樣了,感覺不可接受。處在煎熬中。

  我想,師部醫院應該能治好我父親的病。醫院就是治病的。醫生會像修補殘缺的土牆那樣修補好父親的身體。但傳來的信息是只能維持現狀。維持現狀的具體含義就是隨身攜帶一個輸尿管和輸尿袋,每天定時的清洗和消毒。實際上,父親已經被宣布為不治之症了,醫院說父親的病是前列腺癌。

  醫院讓父親出院。回家休養。後續的治療就是我母親做護理,每天清洗傷口,調換紗布,保持不感染。雖然營部有衛生所,團部有衛生隊,師部有醫院,但這三級醫療單位都無能為力。營部衛生所只能上門打打針。團部衛生隊比師部醫院更遠。醫院已經靠不上。

  父親出院了。我母親變成全職醫生。

  清洗傷口的藥水需要到師部醫院去取。每次取回一紙箱藥水,用不了一周。五營在騰格里沙漠的邊緣。師部醫院在河西堡,距離約70至80公里,中間是戈壁灘。最要命的是交通不通。進出的交通工具只有兩樣:一是營部到河西堡拉運貨物的拖拉機。二是團部汽車隊往營里送燒煤的汽車。這兩樣交通工具都是時有時無,不確定的。有時連續三五天,也等不到一輛進出的拖拉機和汽車。等車的人只好住團部接待站。團部接待站住一晚的費用是8毛錢,每月工資大多為25元的軍墾戰士,更願意節省那8毛錢,連續住5天就是4元,六分之一的工資沒了。

  到師部去取藥水的任務落在我大妹妹身上。只要清洗的藥水用到一半,我妹妹就得等車,跑師部,再等車,回五營。等車地點一半在師部醫院門前的馬路旁。有時連等幾天都坐不上車。即使有車過來,司機說車超載了,不讓坐,你也毫無辦法。一整天一整天望眼欲穿的等那不確定有的交通,能想象那是什麼感覺。營里的每個人都經歷過等車的難挨。等不到車,還得抱着東西往3公裡外的接待站去住宿,次日接着等。

  大冬天,河西走廊,風沙口,狂風肆虐,天寒地凍。我妹妹端着藥箱,日復一日地等車、坐車,手腳凍僵了,心也凍僵了。怎樣的艱辛。

  寒假我回家了。我目睹父親的疾病折磨,母親的日夜辛勞,妹妹的稚嫩肩膀扛起的責任,說不清的滋味壓在心上。我去找中醫大夫,希望中醫治好父親的病。開了一堆葯,利尿通尿的。一個假期,期盼父親的病出現轉機。到底看不到希望。

  又一個半年多的煎熬中,父親的病毫無轉機。第二年的暑假回家,我決定把父親接到蘭州省城治病。無論治好治壞,總得治。於是我帶着父親乘火車走向省城。在火車上,父親情緒很好,臉色好像也好了許多。這是精神的作用。他一定相信到省城會治好病。一路上,他觀賞窗外景色,和旁邊乘客聊天,興緻很好。下火車,我想就近讓父親在車站附近的農墾局賓館休息,次日去住院。賓館好可惡,一看是病人,好說歹說不讓住。一個原來在師部還是團部姓姚的好像是會計,父親好像認識他,他好像調到這個賓館工作,求他幫忙讓住下來,他冷酷地拒絕了。沒有辦法,我帶着父親去學校住宿舍,路程不近,需要走過去。這對父親是第一次折磨。

  終於到學校住下來。第二天聯繫醫院,沒床位,住不上。於是只好等待。我帶着父親看了不太遠的蘭州市東方紅廣場。父親累了,蹲在一個旗杆下,沒精打采地看着遠方。我沒有為父親準備食物,也沒帶水。父親一定是餓了,也渴了。我只顧帶他看市容,不顧他勞累。我愚蠢到不體諒父親的承受力。我帶父親照了相,父親單獨照一張,父子倆合照一張,我站在他身後。我意識到父親來日不是很長。照片出來,父子倆都是愁容滿面。這張照片,家人不敢看。一看就承受不了的畫面。

  父親終於能住院了。走進醫院,碰到我們家交往很好的一個姓楊的朋友,是個司機,他調回蘭州了。幾年前還到我家去拉了一袋緊缺的麵粉,很友好的。但這次在醫院碰到父親,我們熱情打招呼,他居然不認識一樣冷冰冰躲着我們。人啊,人!

  父親終於住進醫院。睡在病床上也算是有了住處。吃醫院的訂餐也算有了吃處。接下來的主要矛盾是怎樣治病。我多次去找蘭醫二院的杜主任,商討怎樣治病。他很幫忙。答應儘快把下鄉“鍛煉”的一個泌尿外科專家召回醫院給父親做前列腺切除手術。我幼稚地認為,只要手術一做,前列腺一切除,尿路就通了,父親的病就好了。

  要做手術了。我的二妹妹從家中趕過來照顧。手術當日,我和妹妹守在手術室外。三個小時過去了,手術沒有結束。手術室通知需要輸血。輸血要交現金才能在血庫提血。手頭現金不夠。我跑去學校找齊老師借。老師特關心,很快借了,跑醫院繳費,提血。又三個小時過去了,手術仍沒結束,需要再繳費,再輸血。我再跑去學校找劉老師借錢。老師也特關心,馬上拿到錢。再跑醫院繳費提血。這一天,我馬不停蹄地跑借錢,跑交錢。再等三小時,手術仍沒結束。等過了第四個三小時,我父親在手術室整整12個多小時才被推出來。天已經黑了。父親看上去極度的虛弱,說話的力氣顯然都沒有了。躺在病床上,幾乎是在抗爭死亡。妹妹在他發乾的嘴上用水擦了擦,他的嘴角能夠翕動。我們幾乎不懂怎樣才能照顧他周到些。沒有問他喝水不喝,沒有問他想吃什麼東西,任他自身微弱的生命和死神抗爭。

  更荒唐的是這一夜,我沒有親自守在父親的病床前觀察和照顧鬼門關前徘徊的父親,而是回學校宿舍睡覺了,把照料父親的任務扔給了我的同學何錦江。何錦江同學讓我去休息,他替我值班,我居然照辦了。我是怎樣一個不通天倫的混賬!

  第二天早上我到醫院,到處是擦過血的棉球。何錦江同學的手上仍然留着血跡。我的父親經過了怎樣的半昏迷狀態中的疼痛。何錦江同學這一夜又是怎樣的辛勞。今天,我向父親謝罪的時候,也向何錦江同學謝恩,我向您鞠躬致以敬意。

  醫院方面向我展示了切除下來的父親的前列腺。一個二兩饅頭大小的肉蛋,看着嚇人,說是要送去切片,才知道良性或惡性。後來醫院告訴屬於惡性,我們也確切地搞不清楚,任醫院說。父親倒也不懂良性惡性的常識。他也不問,我們也不說,只是等病能好起來。病能好的指標就是尿能排出來。

  父親終於熬過手術前後死神的糾纏。也許他自己也相信手術以後病會好起來。否則做手術幹什麼。手術后一月左右,父親恢復的不錯,臉色看上去也比較好看。他在病床上躺不住。他搶過護士拖地的拖布,每天使勁把病房的地面拖的很乾凈。還和傍邊一個病友聊天。那個病友是蘭州鐵路局客運段跑包頭的那趟列車的列車長,也做了較大的生殖手術,小孩剛好“下鄉”在我們營,於是他們聊天有共同話題,成了病友,互相也成了病房裡的精神安慰。

  一個多月過去了,父親的尿依然不通,依然靠排尿管。

  兩個月過去了,父親的尿路依然不通,依然靠排尿管。

  醫生用管子插入父親尿路,試圖通開尿道。

  每隔兩天,醫生就用管子插入父親尿道,試圖通開尿路

  幾個月過去了,病情依然,父親忍受着管子通尿道的巨大疼痛。父親說:“賊娃子不受的酷刑,我反覆的受”。父親遭受了太大的痛苦和折磨。他的意志力越來越弱。情緒變得焦躁。青壯年時說一句話震動的房梁落灰的父親,再沒了當年“當陽長坂坡”的威武,鬼神卸下了他的勇武。

  半年過去了,病情依舊。父親已經不耐煩在病房住下去了。他不斷的提出要出院。可是出院又怎麼辦呢?我們不理睬父親的出院要求,每當他提這個事,我們裝糊塗,或者把話題岔開。

  已經是1973年年底。1974年的春節越來越近。

  我父親在醫院再也不想住了。天天說要出院。父親耍起了小孩子脾氣,說不出院,就去跳黃河。可是出院后又怎麼辦呢?母親在家當護士護理,白天黑夜的照料實在太勞累。我妹妹在大冬天跑河西堡師部醫院取藥水、等車,也是夠受罪的事。我對父親出院的要求沉默。

  這半年,家中的每個人活得都不輕鬆。我母親和大妹妹守着家,不斷籌措資金,除每月把家中全部收入送往醫院,還不時在營部借錢送醫院。成了後勤保障地。我二妹妹在鐵路線上來回穿梭,帶麵粉,帶食物,帶糧票,保障我們在蘭州的生存。蘭州距離河西堡300多公里,那時坐301次需要13到15個多小時,常常無休止晚點。河西堡距離五營又是70到80多公里不通車。走起來非常費勁。我二妹妹整天陪在醫院病床。睏了就爬在病床邊上睡一會兒,也是難熬的時光。我一進醫院,那股難聞的消毒水味道夾雜着其他氣味,就不舒服。至今不願再進醫院。

  二妹妹又回家去背物資。春節臨近了還沒回來。

  1974年1月20日,是農曆1973年臘月28日。1月21日是農曆29日,29日就是農曆大年30,次日就是正月的大年初一。這一天,父親說什麼也不在醫院住了。也許是對醫院和醫生的失望,也許是對我們照顧不周的憤怒,也許是年關對家的渴望,也許是濃烈的思鄉情緒,也許是要過團圓年的傳統和急切,總之是說啥也不在醫院住了,要我辦出院手續,買火車票回家!父親歸心似箭。父親的態度猶如將軍的命令,不容違抗!我又一次領略了年輕時父親的威嚴。我違抗不過,只好照辦。

  我馬不停蹄找醫院有關辦公室和人員辦理出院手續。

  我馬不停蹄跑火車站買火車票。火車沒有坐票,只有站票。

  我馬不停蹄收拾東西。

  父親要求我給家中打電話,讓接站。我馬不停蹄跑電信大樓要長途。那時打個電話何其難。填寫單子,然後等待。電話需要先接線到永昌縣郵局,永昌縣郵局再接轉團部總機,團部總機再接轉營部變電站,變電站再往營部轉接,營部最後才能告知家裡,一個地方沒人值守,電話就不通。我等了3小時,長途也沒要通。估計再等3小時,電話依然要不通。

  21日中午,我艱難地帶着父親從醫院往火車站走。火車站人山人海,都是回家過團圓年的旅人。

  我終於在日落時分,把父親帶進站台,等待由鄭州開往烏魯木齊的那趟列車。今天忘了那是幾次列車,好像是71次。

  列車進站了。人太多,車門不打開。人都從窗戶往車廂爬。我和父親從車尾跑到車頭,從車頭跑到車尾,來回穿梭,上不去車。一個病人,怎禁得住這個折騰。

  碰巧,父親走到餐車下。餐車門開着。父親藉此爬上了餐車。父親像帶着重傷衝鋒的戰士。他居然帶着傷口,上了車。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勇敢和智慧。

  我看父親上了車,於是不顧一切,從窗戶外爬進車窗里,總算上去了,舒了一口氣。

  正在我慶幸自己上了車的片刻,卻聽到窗戶外父親絕望的喊叫聲。那聲音是那樣的凄慘、凄厲、撕心裂肺和緊張恐懼。我擠到窗戶,向外張望,父親正在車下從前跑到后,從后跑到前,呼喚着我的名字,怕我被火車拉走了,把他丟在站台上。父親的表情絕望和痛苦的沒法形容。我無奈的沒法形容。

  我迅速把包裹扔出車窗外,接着從車窗跳下來,奔向父親,告訴他不要害怕。父親驚恐的情緒總算稍有緩解。父親向我訴說了過程。

  原來,父親被餐車上的工作人員踢下了車。不容父親解釋,不容父親求告,不容父親分辨。他們沒有一點人性的把父親踢下車。列車已經開走了。我恨不得追上列車,扒了那餐車人員的皮。這趟車是鄭州發往烏魯木齊的。屬於鄭州鐵路局。

  這篇文章寫下歷史記錄:1974年1月21日,大年30日,鄭州開往烏魯木齊的71次列車,餐車工作人員把一位重病老人踢下餐車。上帝會記住你們的惡行。

  父親恢復平靜后,對我說:“娃子,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今晚睡一夜,明天再走吧”。

  也只能是父親的選擇了。我到賣票處,退了當日的車票,又買了次日早上的慢車車票。帶着極度疲憊和虛弱的父親,吃力地走向我學校的宿舍。那時哪有出租車。公交車也好像也停了。父親在繼續着難以忍受的體力支出。回宿舍,我們已經累得癱軟,於是飯也沒吃,就睡了。

  次日一早,體力總算稍有恢復。又帶着父親向火車站跋涉。因為是大年初一,火車站乘客很少。上車后,車上人也很少,可以每人睡一排座位回家。旅途算是十分順利。

  下車后,團部接待站就在車站對面,為兵團人員提供接待的,登記繳費就可住宿,很方便。父親臉上有了微笑。吃了接待站的食堂飯菜。父親囑咐我再給家中打電話。我知道那電話根本打不通。違背了父親的囑咐。

  時值過年,團部和營部的便車肯定沒有。但那時開通了河西堡到陳家溝公社的班車。每天有一班。於是一大早又帶着父親去汽車站,路途不很近。坐上汽車,匆匆向家的方向走。接近中午到陳家溝。這裡到五營的家大約還有20華里左右的路程,只有靠步行。我走20華里左右沒問題。父親顯然走不了這些路。於是父親又埋怨我沒打電話。他的情緒又開始焦躁。我不顧父親埋怨,撇下父親,自己大步流星向回家方向跑。想回去后趕着驢車再來接父親。幸好,走到半途,有個連隊的人騎自行車回五營,於是讓他捎信,讓家中來接。該我跑到離家不遠的地方,我姐夫已經駕着一輛騾車出來接我父親了。

  大年初二,經過三天艱辛的折騰,父親終於回家了。這三天,我已經只剩下一雙深陷的眼窩了。我的病重的父親承受的艱辛必定是我健康人的數十倍。

  回家后,全家只有掉眼淚的份了。

  回家的日子更艱難。回家,就意味着父親的病不再治了。

  父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剛回家,他還可以走動。半年後,父親就卧床不起了。我的母親,我的大妹妹,二妹妹把全部精力用來照看我的父親。他已經不能自己翻身了,需要別人幫他翻身。他瘦的皮包骨頭。我的母親和兩個妹妹為他清理大小便,定期幫他翻身。後來,我的三妹妹高中畢業了。父親對她說,別人很辛苦了,你來多照料我吧。於是三妹妹白天晚上幫父親翻身,擦身,清理大小便。我的母親和妹妹付出了太多辛苦。我畢業了,派遣到較遠的團部上班,避開了照顧我父親的責任。

  1975年2月7日,農曆1974年臘月27日,距過年前三天,我的父親在痛苦中去了天堂。沒有電話,不通信息。我的二妹妹幾經轉車,跑到我上班的地方來告訴我噩耗。我雖然知道父親早晚要走的,但不知道他走的這麼急切。噩耗依然是晴天霹靂。

  我和妹妹急切趕回家。父親的遺容顯得極其痛苦,甚至是包容了世界所有的痛苦。他的多少痛苦,向誰訴說。他卧床之後,我沒有陪他說過話,沒有問他痛不痛,沒有問他想吃什麼東西,沒有為他翻身,沒有為他倒尿擦屎,所有我應該為他做的全部沒有做。蘭州的牛肉麵好吃,您在蘭州住院,我都沒有為你買過一碗香噴噴的可口的牛肉麵。我那時真的不知道蘭州還有那樣好吃的牛肉拉麵。今天追思,都是極大的遺憾。我是不孝之子,不肖之子,甚至就是逆子。

  父親對我有諸多的不滿意。父親曾申斥我:“我把你養活大,你不拿恩報拿仇報”。我讓父親遭了太多的罪。父親該責罵我。父親該打我。我對父親有罪。我向父親負荊請罪。

  人們都說“養兒防老”。可我父親生病到彌留之際,都是我母親和妹妹照顧。我大妹妹和二妹妹都是15歲就成為建設兵團的“兵團戰士”,每月工資各自25元,兩人加起來50元,在70年代左右也是不小的家庭收入,維繫家庭開支。而我卻沒為父母和家庭做什麼。我這個兒子白養了,倒是女兒在關鍵時刻派了大用場。今天想來,不盡的自責和愧對父母、妹妹。

  我的父親,您的眼睛是怎樣閉上的。您一定還有些恥辱沒有洗刷。您一定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您一定還有些宏願沒有實現。您一定有諸多的遺憾。您一定放心不下我們,所以您的遺容那樣的憂愁、悲傷和痛苦。

  今天,我告訴您,您的子孫們活的很好。您想做的事,子孫們都替您做了。請放下您臨走時的心。如果您今天回家,也不用發愁,您的任何一個孫子都可以開車接您回家。

  今年,您走了37年了。我終於為您說了一些負荊請罪的話。說完這些話,我的心中輕鬆了些。我禱告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成佛。我沒有照顧好我母親。我也禱告母親在西方極樂世界成佛。您們成佛了,您們就幸福了,我們也因此幸福了。

  父母,在人間遭了太多的罪。在天國,在佛界,您們一定是幸福的。

  2012年7月28日於蘭州西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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