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墓志銘

　　??清明節，我顫悠悠將五彩的“清明吊”掛在你墳頭，虔誠地附下身，將火紙一張一張點燃。熊熊的火焰把光潔的大理石墓碑照耀的更加明亮。我用朦朧的淚眼讀着述說你老人家生平的銘文：中共黨員，為人樸實厚道，令人敬仰。一九五五年參加信用社工作，多次受省地縣表彰，樹為金融系統標兵……你嚴肅、沉穩的面孔，古板、倔強的個性，單薄、微駝的背影兒時時浮現在眼前，如煙事歷歷在目。

　　?我剛記事，你一米八五的個頭兒異常清瘦，沉重的負擔壓駝了脊背，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刻劃出飽經風霜的歲月。你十九歲那年，在全國即將解放前夕的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全家遭到二十多名荷槍實彈土匪的襲擊，我的爺爺、姑姑、叔父在土匪的子彈和刺刀下喪生，你躲在牛欄樓上才幸免於難，據年歲大的人講，你是躲在牛欄樓上的一個破爛背簍里，土匪們劃了一盒洋火兒也沒能點燃牛欄，他們用刺刀把包穀殼亂戳一氣才悻悻離去。要不是你積德行善早就命歸黃泉！

　　?參加信用社工作后，你認定是共產黨給了你新的生命，是貧苦百姓幫自己度過最艱難的時日。工作之餘，你愛讀中國古典名著，還特別愛讀《三言》、《三字經》、《孔子》、《孟子》，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凡事以信為本，寬大為懷。穿着樸素，幾十年裡沒添制到幾件新衣裳。下鄉不輕易在百姓家吃飯，即便吃了也堅持掏4兩糧票幾毛錢。記得有一次公社開會，你負責伙食，我同哥去你那兒玩，你把自己名下的一個蒸饃和一碗菜湯端回來讓我和哥分吃，自己卻餓着肚子繼續忙東忙西，這跟你平時教導我們的“不要佔別人便宜”做了多好的榜樣啊！

　　?你平時愛練毛筆字，每到臘月二十幾是你最忙碌的日子，有請你寫春聯畫燈籠畫兒寫香火的，也有請你剪窗花查喜神方……只要能替別人做點兒事你總是樂呵呵的。平日里，一些不識字的軍屬給遠方的親人寫信，還有遠方寄回來的信件都請你代寫代念，直到現在我都自愧不如。

　　?你對工作絲毫沒有馬虎過，社上只有你一個人，煤油燈伴你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以你自己的話說，工作了幾十年，晚上12點以前沒有睡過覺，弄得你退休后仍無法改變這種生活習慣，看書或硬坐那兒也要等到12點后才睡。那一年你本不打算退休，你身體還那麼硬朗，對所從事的職業是那樣依依不捨。然而為了給哥一個就業機會，更為我們家族中有人繼續從事信合事業，你忍痛割愛把班交給了哥哥。你仍關心信用社的發展，雙手接過業務站工作。記得我上高中一年級，一位陳姓老漢在公路上大聲喊叫，你不在家，我訓斥他不該為這點兒錢大呼小叫，下午你把一塊六毛錢步行兩公里親自送到他家裡。我現在才明白，一些外行人說：“你父親真過細，為一分錢查幾天幾夜”，“你父親真了不起，干一輩子信用社工作沒錯過一分錢”。

　　?你向來是公私分明的，並且很重視單位形象，對上級部門和黨政機關所給予的榮譽視如珍寶，獎狀和錦旗懸挂在營業場所，讓更多的人了解信用社，信任信用社。我很小的時候看到信用社獎狀掛了一整間屋子。你退休時，在移交表上列了玻璃獎狀多少塊兒錦旗幾面，弄得下任人員當作笑料傳了好幾年！

　　?我和哥都參加了信用社工作，不管我們聽沒聽你總是沒完沒了地講道理，講你們如何用皂角剌別單據，講怎樣把別人用過的複寫紙撿回再用……

　　?我曾經厭倦過我從事的職業，巴望過你出門玩好不再喋喋不休，但當我看到那些危急病人因貸款治療痊癒而流下的激動淚花兒，那些從貧困走向富有的一雙雙感激的眼神，我由衷地感到我所從事工作的神聖。當我被山民們擁護的時候，才意識到你對我喋喋不休講的道理是多麼的重要。尤其在我失意的時候，你的話會在耳畔響起：“人生短暫又漫長，立身處世當重修養，要以信為本，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你工作總是那樣地踏實，奪走你生命的肺原性心臟病是那一年信用社聘用你收貸款而得下的。在零下5℃的陰冷天氣里，為了等到那個貸戶，你在門外靜候了兩個多小時，回家后便氣喘不止，病魔整整纏了你三年，直到永遠同我們離別。

　　?父親啊，你慈祥的目光是否穿透黃土地看到原先低矮潮濕的營業場所已由樓房所替代，你用幾把舊算盤珠子拼做的27橋長算盤已停止使用，下鄉收款再不用背着乾糧腳穿草鞋“一二一”。

　　?如今，我一面引導我的孩子理解“修養”的真正涵義，品味“以信為本”的道理。不忘的是父親的教誨，山民的勉勵。還有父親——您那用畢生精力述寫的墓志銘。

　　?一九九九年清明節

　　??原載《商洛山》2008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