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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場瑣記

手機:M版  分類:網絡散文  編輯:pp958

  俗語說“三秋不如一麥忙”,大詩人白居易也留下“農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的詩句。對我們這裡的庄稼人來說,六月里收麥、碾場,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了。

  這個暑期,回老家小住幾日,到麥場上幫忙,目睹了庄稼人收穫時的喜悅、艱辛和無奈。歸來之後,麥場里的那些瑣事便在記憶中串聯了起來——-

  (一)搶場風波

  我們村的麥場,是吃大鍋飯時期生產隊遺留下來的,也算是老古董了。在村西頭的坡地上,由東到西排布着三個麥場,地勢平坦、寬敞,周圍沒有樹也沒有牆,用老人們的話說就是“東西南北,風口敞亮”。

  由於我們村的陡坡地多,難得有這麼幾塊平地,而且一台拖拉機每天可包三場,場與場之間相互協作也方便,所以雖然包產到戶時集體的東西都被人們分光了,但麥場卻保留了下來,每到收麥、碾麥時候還能依稀看見當年生產隊里人們勞動的影子。

  好幾十年了,麥場就這麼堅守着,像一個沉默的老人,一年裡大多數時間被人們遺忘,習慣了孤寂和等待。只有在六月,才承載顆粒的成熟和收穫的希望,也只有這時,麥場才變得金貴起來。

  旺生大(爸)是很清楚麥場的用場的。早在麥子杏黃、還沒開鐮的時候,他就扛上鐵杴來鏟場了。土地剛下戶的那幾年,收麥之前大夥都趕上自家牲口來平整麥場,把麥場弄得瓷實實、光溜溜的,這幾年做生意、打工的人多了,務農的少了,就很少有人打理、平整麥場了,一到麥子上場時,拿上一把鐵杴把麥場里的蒿草鏟一下就行了。今年,鏟場的人也寥寥無幾。“這些鑽錢眼的哈慫,總有一天會餓死的!”,那天,旺生大邊鏟場邊罵咧咧的,整整一天才剷出了點場的模樣。

  庄稼人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是沒有的。麥子收割一結束,就陸續拉扯(運輸)上場了。旺生大心裡既焦急又瓷實:旺生去打工了,拉扯麥子不容易啊,好在我鏟了麥場(這麥場就是自己的地盤了),一回一回的慢慢背吧!那天,旺生大起早去背麥了。背了一回,才背回來8捆麥,正當旺生大坐在場里喘氣的時候,聽見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由遠而近,不一會兒就見堂侄志偉拉來了一拖拉機麥子,少說也有幾百捆。

  “二大,你起得好早啊,旺生不在,您老辛苦了!”,志偉環視麥場一周,接著說“今年的麥場怎麼這麼小!二大,要不我家的麥就垛您這兒了”!

  “啥!你說啥!你垛我這兒,不行不行!”,旺生大連連搖頭,“這場是我鏟的,你垛別處吧”!

  “看你說的,別處哪有地方,況且這場是大家的,你鏟了就是你家的嗎?”說著,志偉便要拖拉機師傅卸車。

  旺生大不覺心生怒氣,上前拉住志偉的手,憤憤地說:“不能卸,你這挨千刀的,怎麼欺負我老漢”!

  志偉是鄉上的幹部,這幾年經營農機賺了很多錢,所以年輕氣盛,下鄉時經常吆五喝六的。今天被這老漢一罵,也是怒火中燒:“老東西,看你的可憐相,你占這點麥場想埋你吧”!說著,順勢一甩胳膊,把旺生大摔了個趔趄,腦門磕在了拖拉機的拖鬥上。

  旺生大疼得雙手捂住腦門,蹲在了地上,還在罵罵咧咧的。志偉一陣冷笑,把麥卸在了麥場中央,坐着拖拉機又“突、突、突”的拉扯去了。

  旺生大拗不過財大氣粗的志偉,只好怏怏地回家生悶氣了。

  (二)一場虛驚

  六月的太陽毒辣辣的,一到正午就像個大火球在炙烤大地,光着膀子待在房中都渾身冒汗、口喘熱氣,何況是背麥。所以,一些人寧願起個大早,趁着月光去背麥。

  憨娃家的麥地很遠,要翻一道梁才到,返回時要走很多的上坡路。憨娃大多年卧病在床,家裡經濟拮据,掏不起拖拉機拉麥的費用,憨娃和媳婦只好用脊背背了。

  早上,四點剛過,憨娃娘就喊憨娃起床。憨娃從夢中驚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胳膊搗了一下旁邊媳婦,媳婦睡得太沉了,沒醒來。憨娃看着媳婦熟睡中瘦削的面容,心裡充滿愧疚:結婚幾年了,每一次幹活都少不了媳婦,每一次媳婦都和男人一樣的幹活,今天就讓她多睡會吧!我多背一回就行了。

  其實憨娃也很累,已經背了兩天麥了,腿肚子痛得厲害,脊背也很疼,但他是男人,男人是不能叫苦的。月亮還沒落下去,露珠已掛上了草尖樹梢,空氣中潮濕的味道讓憨娃清醒了很多,“一定要趕在天明背一回!”!憨娃一面想,一面邁開了僵硬的腿,朝麥地里走去。

  麥地里很靜,偶爾有幾聲野雞的叫聲,月光下的麥壟黑魆魆的,像守望山野的碉堡。憨娃忽然覺得有些害怕,感覺後背涼颼颼的,這裡多年前是個亂葬崗,有人經常聽見鬼叫。憨娃鋪開繩子,三下五除二就打背(把零散的東西捆在一起)好一壟麥,沒想到有些偏了,在地上折騰了幾次才起來,走上了返回的路。

  這是一段較長的上坡路,坑坑窪窪的,背上一背(一大捆)麥,彎着腰往上挪步,額頭與地面大約只有二尺的距離了。憨娃背着這100多斤重的麥捆,喘着粗氣,艱難地向上挪動,額頭的汗珠順着面頰流了下來,掛在下巴上,有節奏地滴在地上。走着走着,憨娃感覺什麼東西吊在屁股上拍打着大腿,用手一摸,長長的涼冰冰的,“哦,可能是繩頭頭被露水浸濕了,等有歇處了看看吧!”憨娃尋思着。

  “勤歇勤走,力氣常有”,是走長路人的經驗,可這條路的一邊是高一邊低,根本沒處歇腳,也就不能拾掇那半截繩子了。憨娃沒辦法,只好咬着牙往前走,不去理會弔在屁股上的那東西了。

  翻過山樑就是下坡路,儘管小腿肚子有些痛,但能直起腰來,憨娃感覺輕鬆多了,一路小跑,趕到了麥場。

  這時,天已經亮了,麥場里已有好幾個起早的人,掃場、拉扯麥子。

  憨娃走到場里,脫掉肩膀上的繩子,把麥捆扔在地上,然後去解麥捆上的繩子,“長蟲(蛇)!長蟲!”隨着一聲尖叫,憨娃癱坐在了地上,面色蠟黃,兩眼直勾勾的。麥場里的人聞聲而來,一看憨娃背回來的麥捆就明白了:原來憨娃在打背麥捆時,把一根花白色長蟲的頭勒在麥捆里,整個身子吊在憨娃的屁股后,憨娃上坡時繩子越勒越緊,早把長蟲勒死了。

  場里的人驚愕了一會,隨即笑了起來,“憨娃,你小子昨晚被媳婦整迷糊了吧,怎麼把長蟲當繩子用呢”,眾人鬨笑着去了。

  憨娃坐在場里,不停地看着抓過長蟲的右手,心裡想:幸虧沒讓媳婦來,不然————

  (三)抓鬮

  麥子拉扯上場,就該打碾了!

  十幾戶人,都擠在一個麥場里,別看沒人願意平整麥場,甚至連鏟場也懶得來,可一到這時,都挺猴急的。今年天氣不好,暴雨不斷,虎口奪食,誰家不想早點把麥粒裝進口袋摞在家裡!於是,家家找到了堂皇的理由,這家的婆娘說自己男人有病該把她家讓前頭,那家的男人說自己婆娘不在要請人做飯,已經說好了,照顧一下他家,東家的媳婦說她家的菜也買來了,西家的兒子說他家的饃也做好了————

  旺生大插不上話,在旁邊“吧噠、吧嗒”的吸旱煙。看看眾人爭得不可開交,老漢把煙斗在鞋後跟上磕了磕,忽地站起來,瓮聲嚷開了:“都別吵了,他娘的,場是我鏟的,我沒搶,你們都挺積極地————”,旺生大幹咳了兩聲,又說:“我看誰也別爭,咱們來抓鬮,聽天由命,這公道吧”!

  旺生大一嚷,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上過大學覺悟高的志偉見狀圓場,“我看剛才這人說的不錯,我們來抓鬮!”志偉一拍板,眾人跟着點頭表示同意。

  志偉是在場的唯一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了,自然由他來準備鬮兒。他拿出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再撕成14個相同的紙片,分別寫上1~14這十四個數字,煞有介事地鼓搗了好一陣,把紙片捏成紙蛋蛋放在手心搖了搖,最後撒在地上。“大家都來抓,看好了,只抓一次,抓上了別反悔!”志偉說著,趁大夥遲疑之際,順手抓起了一個鬮,打開一看,故作欣喜地說:“還是我的命大,我抓的是1號!”

  一看志偉抓過了,大夥一擁而上,伸手去碰運氣。旺生大好不容易擠進人堆里,胡亂摸了一個鬮,翻開來一看是12號,心裡不由涼了半截!“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命苦,怎麼能和人家鄉鎮幹部比,牛沒門牙——自願自吧”!

  志偉一看旺生大沮喪的神情,心裡快活極了,“你這死老漢,我就要讓你啞巴吃黃連,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志偉想着自己剛才的聰明才智,感覺他是這世界上智商最高的人了。

  原來,剛才在紙片上寫好數字后,志偉趁大家不注意,把1號鬮露出一角做成記號,自然他就成為上帝的寵兒了。

  (四)遭遇暴雨

  碾場的次序既然排定了,就不必那麼燥慌,大家都扳着指頭划日子,等待那收穫果實的一天。

  開機碾場的第一天,中間那個麥場里自然該志偉家來剪綵了。而靠西邊的麥場該由有“水神爺”之稱的憨娃家來碾。

  自從憨娃大卧病以來,憨娃家運氣挺背,每年碾場都會下雨,以至於大夥送了憨娃一個“水神爺”的雅號。今年西邊麥場里的人大發慈悲,一致同意讓憨娃家先碾,實際上是他們怕第一場場里的土太大!憨娃以為這是大家對他的照顧,千恩萬謝之後,就準備碾場事宜了。

  最讓憨娃揪心就是天氣了。前一天下午,憨娃看了幾次電視台天氣預報,也查看了幾個人的手機預報,都說今天的天氣是多雲間晴!“難得有好天氣,看來今年我家要時來運轉了!”只有志偉心裡不踏實:“真晦氣,怎麼和這個倒霉蛋一起碾場!”

  這天上午,天氣還真不錯,天上沒有雲,山間沒有霧,太陽一探出身子,就把金光撒向大地。第一天碾場,大家的心情都不錯,早早就來到麥場里忙碌開了,攤場、掃場、抖場,再薄的一場麥也要三掃三抖。攤場講究薄厚均勻、把麥捆撒亂;掃場講究把握分寸,將麥草抱出去,沒碾好的留下來;抖場講究叉尖見底,將壓得瓷實的麥秸抖亂;半大孩子的任務一般是掃場時抱草,在烈日下抱上一抱草,活像抱了個火爐,烤的人頭上冒汗心裡發慌。

  吃完晌午的飯,場里的麥已掃過兩次抖過兩次,拖拉機再碾過一茬,最後一掃一抖,就該起場揚場了,憨娃的心頭輕鬆了,躺在草堆里睡著了。

  “快看,要下雨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把憨娃驚得一下子坐起來,抬頭看了看天空。六月的天氣就像頑皮的孩子說變就變,一片黑雲慢慢地從東南方升起來遮住了太陽,接着後面的烏雲如一堵高牆壓了過來,不一會兒狂風大作,天空像被罩上了黑幔。要下雨了!憨娃的心裡沉重了起來,他家的麥還沒碾好,拖拉機還在志偉家場里,他急得來回跺腳,不知怎麼辦才好!

  好在一會兒志偉家開始起場了,拖拉機終於進了憨娃家的場。拖拉機進場沒幾分鐘,憨娃感覺風向變了,北風呼呼而來,天上的烏雲更厚更重了。“不好,拖拉機停下來,趕緊起場!”憨娃話音剛落,天空一聲炸雷過後,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直響,接着又是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而下,天地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憨娃已被淋濕,還在手忙腳亂地起場。

  “憨娃,你這瓜娃,你要和泥嗎,現在來不及了,等天晴后再說吧!”場里的人勸住了憨娃。憨娃急得喘不出話來,卻也無奈,只好聽老天爺擺布。

  而志偉家場里卻是風景這邊獨好,早就起好場了。志偉家的場比憨娃家要早起近十分鐘,加上志偉在村裡影響很好,他不僅在鄉上主管農村低保還主管農機補貼,所以村裡在家的男女老少看天不好都跑到場里給志偉家幫忙,一會兒就起好場,用塑料布遮住了麥堆!

  憨娃看了志偉家的場,心裡一陣悲涼:看來這“水神爺”的帽子我家是很難脫掉了!

  村裡有人聽見,憨娃娘在家裡嚎啕大哭了好一陣。一年的口糧,誰不心疼啊!

  (五)看場夜話

  碾“落場”了,未及揚過的麥皮和麥子混在一起堆在場里,到了晚上就要有人看場。

  吃完晚飯,看場人就早早來到麥場,抱幾把新鮮的麥草鋪在地上,被褥一般軟軟的,暖乎乎的,躺下去頭枕在合攏的兩手上仰望天空。

  暴雨過後,天放晴了,一輪明月升起灑下皎潔的光亮來,銀白色的夜空像剛洗過一樣,天上的星星也被晚歸的燈火點亮了。聽不見村子里的狗叫,也沒有嘈雜的人聲,只有遠處樹葉窸窸窣窣的響動和麥地里蟋蟀的吟唱,夜更加靜謐了。

  寧靜的夜空里,似水的月色浸潤着麥場,滋潤着一個個堆積如山的麥垛,在清新的空氣里瀰漫著成熟的麥香。此時的看場人,已忘卻了白天的疲勞和不快,忘卻了麥芒的叮咬,就這樣躺着,什麼都不去想,彷彿自己已成為這宇宙間漂浮的塵埃,那樣微不足道,還有什麼不能釋懷呢!

  也有的看場人是不甘寂寞的,生財就是這樣一個人。生財媳婦去北京打工了,三年了只回過兩次家,留下生財獨守空房。生財一個大男人,寂寞難耐,去年春天就和二牛的媳婦好上了。二牛在外面承包工程,也是個浪蕩人,好喝兩口小酒,哪兒喝哪兒醉,哪兒醉哪兒睡,經常夜不歸宿,有時候回家了就對媳婦拳打腳踢,夫妻感情不甚和好,因此讓生財鑽了空子,一來二去就把二牛媳婦勾上了。

  去年碾場,生財家攤場遲,起場時天已經黑了,只好把場堆起來。晚飯後,生財向二牛媳婦打過招呼:“今晚我去看場,晚上別留門了”!說著順手在二牛媳婦的臉上擰了一把,心裡空落落的上場去了。

  生財一到場里,就躺在了麥草堆里,可他怎麼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動着二牛媳婦豐腴的身子,想離開麥場去二牛家,又怕有人偷麥子,只好閉上眼徜徉在幻想的愛河裡。

  忽然,有人在生財的身上拍了一巴掌,把生財從幻想中喚了回來。生財定神一看,原來是二牛媳婦,心裡一陣驚喜:“我的小親親,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不害怕嗎?”生財邊說邊摟住了二牛媳婦。“冤家,今晚沒你,我也睡不着,這不就來找你了,場里不是比家裡更好嗎!”說著,二牛媳婦把臉貼在了生財臉上,生財順勢一抱,兩人滾在了麥草上。

  空曠寂靜的麥場里,只聽見有人在喘粗氣,麥草堆在晃動,月亮羞得躲進了雲層,這一切便淹沒在了黑暗中,只有遠處的老樹在搖頭嘆息。

  看場的夜裡,鄉村的故事還真不少啊!

  六月的麥場充滿了忙碌,堆滿了喜悅,也刻滿了歲月的年輪,宛若一首悠長的原創敘事詩。在人們年復一年的播種、收穫中,麥場里的日子是短暫的,然而也是最充實最值得珍藏的,因為這裡有庄稼人的寄託和安慰。

  我離開麥場好幾天了,但麥場里的那些事還在繼續,還是那麼的新鮮,就像一首唱不完的歌。很想吃麥場里的大鍋飯,很迷戀麥場迷人的夜晚,好想變做一隻螢火蟲,回到家鄉的麥場上,找啊找,重溫那濃郁的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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