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場上的星星

　　新築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歡歌笑語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每每讀到范成大的這首詩，兒時在農村歡快又辛勞的勞動場景就瑩然在目，不能忘懷。

　　我的家鄉在西府的渭北平原上，站在村子南邊的麥場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巍峨的秦嶺主峰太白山，看到半山腰皚皚的六月積雪。往南不出十里，是渭河川道，往北數十里，是略顯矮小的千山余脈，迤邐東西，不見首尾。乾燥的西北風會在旁晚及時揚起，這時候是麥場里揚場脫粒的好時節。

　　麥場總是設在村南村北緊挨村莊的麥地里。大人們先行收割了這片地里的莊稼，拔去了莊稼的余根，把土刨起來，用？頭敲碎土坷垃，等到下一場透雨，就着潮濕，用石碾子來回碾壓。有時候過於潮濕，大家會在自家的炕洞里掏些草灰出來，派一個人跟在碾子後面，拿了簉檑，專門負責撒灰，好讓濕泥不沾在碾子上。這樣的工作往往要做好幾遍，待到小麥正式上場時，麥場已經收拾得跟鏡面一樣平整了。

　　農村的小學，會在麥子上場時放十幾天假，叫“忙假”。大家也會把這一段時間叫“忙裡”，把這段時間過去秋田長起來那一段叫“忙畢”。四五年級的大孩子會跟了大人去麥地里割麥，用架子車往麥場里拉麥捆。一二三年級的小同學，由老師組織起來，提了自家的袢籠，去地里撿拾麥穗。常常是大人在前面輪着鐮刀揮汗如雨地收割，我們在後面撿拾鐮刀口落下來的麥穗。剛割過的麥茬又硬又鋒利，象小刀子一樣，不小心手指常常會被刺破。撿拾的麥穗由老師帶着，集中到麥場過秤，交給生產隊。或許是為了鼓勵小學生勤儉節約的好習慣，撿拾的麥子會按斤量付給小孩子錢。一般是每斤一分錢，而大人們的勞動則只能記成工分，到年底結算，所以我很在意那一分錢。三年級的那一年，我撿拾麥穗最多，麥子割完后結算，我得了九毛錢的獎勵，買了七八本小人書，同學們眼熱的不行。也有的大人，看見自己家的孩子在後面揀得辛苦，故意丟一大把麥穗，讓自己的孩子揀。如果讓生產隊長看見了，他就會大發脾氣，胡亂罵人。並且會把那個小孩子撿拾麥穗的袢籠踢翻，讓他再揀回來，有時候會把人家的袢籠踏扁，扔到很遠的地方。這時候大家都很害怕，低了頭快速撿拾麥穗，誰也不敢仰視。

　　地里的麥子收割乾淨，全部上了場，麥場上的樂趣也來了。

　　大點的孩子要在麥場邊站崗放哨。手裡拿了紅纓槍，腰裡紮根皮帶，看起來很威武。等到在麥場中間趕牲口碾麥子的老漢一聲高喊“接糞來！”，就放下紅纓槍，拿了接糞的簉檑，飛也似地奔過去，把老漢手裡已經接好了牛糞的簉檑換過來，再飛奔到場邊，倒在裝糞的袢籠里。太陽熱辣辣地曬着麥場，空氣像要起火了，靜在那裡，沒有一絲風。趕牲口碾麥子的老漢，看着腳底下自己短小的影子，曬得象透明了一樣，就用唾沫潤潤嗓子，寂寞里沙啞着嗓子干吼起來：

　　“喝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淚下來。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馬踏五營誰敢來。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惱瓦崗眾英才。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到今背信該不該？單童一死心還在……”，一段老戲唱畢，一霎時毛孔通透，出盡了身上的粘汗，人也清爽精神起來了。

　　到下午兩三點正熱的時候，偌大的一場麥子碾好了。村子里掛在澇池邊的鐘便敲起來，全村的男女老少，從溽熱的睡夢裡醒來，拿了農具走出家門，三五成群，到麥場上去起場。這時候麥場上站滿了人，說笑聲，吆喝聲，農具的磕碰聲，在午後的白花花的熱浪里流淌着。草帽下，是一張張曬得發紅的臉，掛滿了汗水和塵土。沒有一個人說累，大家沉浸在收穫的喜悅里，收取自己辛苦一年的果實。小孩子們在場邊的樹下跑着，笑着、玩鬧着。大點的孩子在場上幫大人推尖叉。麥場會自然的分成三五個圈，每個圈會收起來象小山一樣的麥垛子。太陽照着金色的麥粒，一顆顆在垛子上不斷地翻滾、流淌。

　　場收起來，女人們照例回家做飯洗衣收拾家務，留下男人們蹲在麥場邊的老槐樹下，一邊山南海北地胡諞，一邊享受着旱煙嗆人的滋味，等着旁晚的風來。小孩子們在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麥場上跳啊蹦啊，你追我趕，盡情玩耍。場邊地里玉麥發出嫩芽，前幾天還是白花花的田野悄悄抹上了淡淡的綠色，給人帶來清涼的感覺。

　　等到揚出的麥子裝進倉里，星星也就東一顆西一顆從天幕里探出頭來。雖然是夜晚，但仍然能感覺天上沁涼的藍色。微風習習，蟲草嘀嘀。勞累了一天的麥場平靜下來。留下來看場的大人，把兩個尖叉支起來，上面均勻地撒些麥草，遮住霜露，下面再舖些干麥草，枕上麥捆，伸長了腿，諞着閑話，聞着麥子的清香，慢慢地進到夢裡去。留下無數的星星，相互眨着眼睛，象是不知道疲倦似的，看守着滿場的麥垛。沒有玩夠的孩子，會趁着大人睡熟，拿了麥捆堆房子，在房子里捉迷藏，你追我趕，笑成一片。直等到夜深了，各人的母親在村街一聲長一聲短的叫着，才用手刨去散落在頭上的麥草，抹去頭頸的汗，追逐着漸漸散去。

　　麥場在星星眼裡躺着，安詳地睡去。星星嗅着麥香，快活地眨着眼，一直到天亮，也不肯離去呢。

　　2009年11月3日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