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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建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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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建房記 標籤:父親的病

  父親建房記(散文)

  韋力(苗族)

  一

  父親這輩子建了三次房,他以此為他最大的功勞:“嗨,一個人一生莫講建三次房,就是建一次也很了不得。這世上多少人一輩子住祖傳的房子,誰統計過?”

  但是,父親言猶在耳,家鄉老寨的人家便接二連三推倒了吊腳樓、泥磚房,到寨底下公路邊、平壩上蓋起了磚混結構小洋房。

  老了的父親說,那還不是搭幫了政府!

  二

  老家這個寨子離縣城三十多里,雖不算遠,但因貝江阻隔,交通很不便利。從縣城到貝江邊的公路,二十年多前就修好了,汽車卻開不進寨里來。老寨的吊腳樓、泥磚房,散布在一面坡上,趕圩回來,已經看見家門口了,卻還得吭哧吭哧把單車連同趕圩買回來的雜貨,下死勁扛到坡上的家裡去。

  父親第一次建房是在1954年。那年父親19歲,是寨子里的青年突擊隊員。當年,寨里決定在寨子後頭大山腳下修一座水庫,青年突擊隊因此就有了一顯身手的機會。他們龍騰虎躍,只一個多月就搬走了一米多高的小山包,等他們往下掘進時,速度卻慢了下來。“那時劈山動土,全靠人肩馬馱,幾十號人馬,一天也弄不走幾方土。”駐寨工作隊的漢族同志見掘出來的泥土粘性足,就說這些泥打磚蓋房最好了,他們家鄉打磚用的泥,沒法跟這比,挖丟不要,真可惜!

  父親砰然心動:山外邊漢族同志那些高大寬敞的房子。牆磚用的竟是這種泥,那我們何不試試,也蓋些像那樣的房子來?父親是怎樣遊說寨頂十多戶人家願意在水庫工地打泥磚,然後推倒吊腳樓,再蓋高達兩層半的磚木結構泥磚房,他不說,我也無從知道。我只知道,要想說服苗人不住樓下圈養雞豬牛羊、一年四季塘火不滅的吊腳樓,別說當年,就是今天也不容易。吊腳樓是苗族的標誌性建築,如果連這個都不住了,那還算苗人嗎?父親說,駐寨工作隊為他們製作了打泥磚的模子,幫他們蓋磚坯遮雨棚,教他們拌泥漿打泥磚,還從自己的老家請來工匠,給父親和其他十三戶人家蓋房子。兩年後,水庫碧波蕩漾,雀影點點,葦絮翩翩,原來全是廊連瓦接高高低低一排排吊腳樓的山寨,只有寨底一帶依舊木樓綽綽,寨頂靠近水庫那一面,則成了清一色的泥磚大瓦房。

  這次建房,父親說他賣了四頭牛,如果算上木料、人工等雜七雜八,那麼比價於現在,也在10萬元之數。父親建的泥磚房,高兩層半,有堂屋和兩廂,共三開間,總寬12米,凈深10米。一樓凈高至少6米,二樓也有三米多,屋頂那半層鑲了樓板,就成了東西側兩個額外的小閣樓。泥磚房頂覆蓋小青瓦,四面的牆、中間隔牆,厚達26厘米,全部泥磚錯位壘砌,樓面則由杉圓木和杉木板搭構,清爽齊整。這種房子,真正實現了冬暖夏涼。

  這還不算,泥磚房更大的好處,是不必小心翼翼提防火燭作祟。

  吊腳樓密布的年代,祝融頻頻光顧苗寨。寨火的偷襲總在最冷的下半夜,寨底呼天搶地聲一傳出,全寨男女老少便被哀傷死死罩住。火從木樓火塘一角燃起,風助火勢,只十幾分鐘,火舌就舔過整座木樓。那一個火光衝天,那一個摧枯拉朽,那一個悲慘哀傷,直叫人魂飛魄散!着火的吊腳樓救無可救,樓里的人能夠平安逃出來,那就萬幸。救火只能救相鄰人家,將挨着火險處人家的瓦片、桁條通通捅下來,再將整個屋架子推倒。“這個時候沒有道理可講,必須這樣做!”父親說。這種時候,作為青年突擊手的父親,身影總是閃現在撲滅火險的最前沿。

  寨底吊腳樓差不多年年遭災,而寨頂的泥磚房,彷彿神靈庇護,半個多世紀安然無事。

  寨底人家開始冷落吊腳樓了,他們希望能建起泥磚房。他們四處找土,卻發現寨子附近再無能夠制磚之土,有人打水田的主意,想從田裡取土製磚。這個動議,在全寨大會上無可置疑地遭到否決。父親就給他們想辦法,他想出的辦法其實也是漢族地區的經驗,搞土舂牆。土舂牆是在房屋四圍的柱子和柱子間釘夾板做模,拿少量的田泥、稻草拌和山泥、石渣,然後倒進夾板模里夯實,等土牆干透后拆模往上再夯。夯土牆簡單易行,一個人都可以干。這樣建房,既省工又省料,若論質量和效果,那是一點也不輸給泥磚房的。

  很快,父親就有了示範建土舂牆房的機會。

  大哥的第二個小孩出世后,父親終於同意了他分家的訴求。父親將一畦菜地分給大哥建房。大哥住慣了泥磚房,當然不願意再蓋吊腳樓。父親讓大哥蓋土舂牆房,大哥很樂意。土舂牆房得先豎屋架子,這屋架子用杉木構建。苗寨缺水少田,獨不缺杉木,山嶺沖溝之上,儘是鬱鬱蔥蔥的杉木林,樹齡三四十年的,兩個大人都合抱不過來。山寨吊腳樓的柱子,用的就是這種木頭。

  土舂牆屋架子和吊腳樓屋架子大致一樣,先在平地上製作、組裝好后,才整體豎立起來。屋架的樑柱相接處,梁出榫,柱鑿槽,榫舌穿過榫槽,用木銷卡死。整個屋架不使一枚鐵釘,以防雨水鏽蝕。豎屋架時,全寨男女老少都到場,比過年還熱鬧。屋架的一側對齊基位后,青壯勞力分兩撥人馬,一撥用繩子拉,一撥用木杠頂,“哎喲嘿喲……”“哎喲嘿喲……”屋架子“吱咔”“吱咔”地回應着呼號聲緩緩立起,最後在直逼雲霄的“呀——嗚”聲中穩穩定位。正堂屋門口方向兩三個婦女,則又在“呀——嗚”“呀——嗚”帶節拍的呼喊聲中,接連不斷地將籮筐里的三角粽拋過屋樑。“搶喜”的男女老少,繞屋柱穿梭往來,流連其中,歡呼其中,沉醉其中。“搶粽子”最熱鬧,是苗寨豎屋儀式的高潮。

  那些年生活不容易,大哥豎屋拋的三籮粽,裡邊摻有大半木薯粉。但那已經算是好的了,寨底幾家豎屋時,拋三角粽僅僅就是做個樣子,粽葉確是粽葉,包的卻是沙子!儘管難成這樣,儀式卻總還得做。因為大夥心裡,揣着熾熱厚重的夢想。

  山寨的吊腳樓,漸漸被土舂牆瓦房代替。

  父親那一代青年突擊手,也日益消了強健,消了念想,他們開始步履蹣跚,開始對過往日子不倦的記憶。任他們誰也想不到,就在他們晃着華髮日稀的頭顱,品着重陽酒暢論哪家又種了幾山杉木,哪家兒女懂事孝順的時候,一場頃刻毀了寨頂五棟泥磚房的大火,讓他們又一次淚灑心房。

  秋深了,田裡的稻穀收回來,晒乾,揚凈,一麻袋一麻袋盛裝好,全都搬進樓上專用的穀倉。他們留足口糧,餘下的只等糧商來運走。年輕人到大都市打工,留守寨子的老人,就上山料理杉木。“這場火來得很怪,幸好那天沒風,要不全寨完了!”那天,十多個老人在寨子對面的雲際山上勞作,見寨子起火,他們丟了鋤頭連滾帶爬跑回來,拚老命救火。“寨頂各家水缸的水全部潑盡,幸好水庫里還蓄有水,大膠管接過來劈頭蓋腦沖。你四伯爺家刷了二十幾年油漆的大棺材,燒成炭灰,四伯爺為此差點咽了氣。寨頂十三家泥磚房,五四年蓋的,現在剩八家,那五家全部家當,連同幾萬斤穀子,上天了。唉,唉……”

  後來查明,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是四伯爺家泄漏的沼氣。

  縣裡實施“灶改”工程,全寨人舉雙手擁護。建了沼氣池,技術人員挨家挨戶反覆演示沼氣爐灶使用方法,只要按示範操作,就不會出問題。九十好幾的四伯爺,眼蒙耳聾,記性也差。那天許是餓了,擰了爐灶旋鈕想打火熱飯,不見燃火,老人罵了句粗話,丟下爐灶一腳高一腳低挪到寨頭去曬太陽。

  寨子刻薄的後生憤憤然:老不死的棺材燒了活該。

  不久,縣裡在各山區鄉鎮實施民房改建工程,苗寨的吊腳樓、老房子的木材,全部交付民房改建辦公室(簡稱“改建辦”),“改建辦”投工投料為苗家建磚混房,這種不用木頭的房子不懼火燭。父親得到信息,跑到縣裡要改建指標。“改建辦”說民房改建項目主要落在邊遠山區,你們那裡不在項目範疇。但你們自己提出要改,我們可以考慮安排指標。指標下來了,先改寨底的吊腳樓、土舂牆房,屋柱、抬梁、桁條、樓板、瓦夾拆了下來,堆積成一座座小山,但要運出去就難了,老房料扛到拉利碼頭,擱在貝江邊,等湊夠數紮成木排運出去;改建房的紅磚、水泥、鋼筋,汽車拉到小卜碼頭,卸車、上船過河、起岸,再人挑馬馱七八里才到寨。“改建辦”改了三家房,說這本虧得夠大了。

  我老家一帶,是有名的暴雨區。那年夏末,老天就像水庫開閘,一個多星期里雨下不停。跟着,大苗山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暴發了,貝江頃刻洪流滾滾,濁浪滔天,“改建辦”堆積在拉利碼頭邊上的拆房木料,一夜之間無影無蹤。

  此次洪災,大苗山經濟直接、間接損失過百億,民房改建項目戛然下馬。

  父親的建房夢卻不會給洪水沖走。兩年後,他請來木材老闆,讓老闆給他房子的木材估價。木材老闆遠瞅近看,左敲右打,足足“考察”了半天,最後開價四萬。父親說,得,你給我錢,這房子就歸你了。這幢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的泥磚房,完成了它見證山寨滄桑巨變的使命。

  父親計劃儘快籌夠款項,到寨底的河邊上建一座磚混房。半年功夫,從沒做過生意的父親,就讓那四萬元縮水成三萬。無法可想之下,他令我們兄弟上山扛木頭,下河撿卵石,積極籌備建房材料,又擴建魚塘取泥打磚,足足花了兩年工夫,才在寨底河邊自留地用泥磚建起一棟仿製“小洋樓”。

  “小洋樓”還沒竣工,我們兄弟幾個就相繼告別小山寨,落籍城裡。

  父親“小洋樓”建成七年後,我回了一次家。父親在他的“小洋樓”周圍植樹、種竹,還無師自通地搞起了盆景園,培植了不少羅漢松、鳳尾草、墨蘭。小橋流水,綠樹掩映,七彩搖曳,墨瓦粉牆上,灑滿了細碎的陽光……遠遠看去,和庭院深深的花園別墅沒有兩樣。

  後半夜,床底下一陣“倏倏倏”既像流沙,又像蠶食的聲音將我從夢中擾醒,我開燈起床,查遍房間各個角落,卻不見一絲異象。關燈再睡,“倏倏倏”的聲音再次響起;開燈,聲音消失。如是反覆再三,折騰不已。“着鬼了”這一念想,竟然兀自闖進我腦海來。

  次日早飯,我提起昨夜遇到的怪事。母親欲言又止,最後她放下飯碗,嘆了聲氣:“這房子遭白蟻了,房子遭白蟻,不是好事啊!南面空着的三間房,好幾根承梁都給蛀空了,那樓板,一踩就會塌啊……”

  父親說放了幾次葯都搞不掂它,主要是沒找到它們的窩,找到它們的窩就好辦了,一窩端。“不過不要緊,今年底,最遲明年夏天,我就拆了它再建,搞鋼筋水泥的,看這小邋雜奈我其何!”

  我告訴他鋼筋水泥對付不了白蟻,要免除蟻害,還真得找到它的老巢才成。我說你種的竹子太多,林子過陰招白蟻。父親說有道理,過些天把竹子連根拔了。

  白蟻問題,在父親清理完竹園后解決了。而他夢寐以求建一座鋼筋水泥房子的問題,卻遲遲無法解決。那兩年,父親不停地嘗試他認為能快速致富的生產項目,育了幾十畝杉樹苗,種了五十多畝羅漢果和上百畝晚熟美國柑。一次次電話,父親無不得意地重複道:又有一筆進賬,房子有望年底開工。

  父親找錢的速度,總也趕不上物價飛漲的速度。兩年時間,建房師傅的工資就由原來一天四十元,飛漲到一百七八十元。苗人沒有建磚混房的技術,建房得請山外漢族師傅。算來算去,父親種養兼顧積纘的錢,離他想要蓋的房子需要的錢,總還差那麼一大截。

  終於有一天,父親打來電話,那聲音透出的激動,不像七旬老人所為。他高喊房子馬上就要動工,錢的問題解決了,政府安排的泥磚房改造補助款到手了,四萬元吶。“嘿嘿,建房師傅給我算了下,老房子的木料款,能抵兩層樓用的鋼筋款,這樣一來,我蓋三層沒問題。”

  浩蕩吹來的春風,圓了父親第三次建房夢。

  到去年,全寨所有泥磚房人家都領了房改補助。於是,那記錄著老寨歷史的吊腳樓、泥磚房、土舂牆房,一間接一間,消遁在如詩如畫的晴嵐霧靄中。

  三

  穿行在拆除了瓦頂、屋架、樓板的頹垣斷壁中,看着划擦在殘存泥磚牆上高過我頭頂的單車手把印痕,鄉親們肩扛着單車在小巷中艱難行進的情景,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現。馱人的單車由人來馱,這於當年的鄉親,也是一種幸福!那塊給我童年無限歡樂的大青石,如今,兩條碩大的鍍鋅管牢牢地跨壓其上。父親說,這是政府全資建設的人畜飲水和消防用水工程專用管道。它們從幾十裡外的山頭逶迤而來,又經這裡凌空而下。斜陽中,鍍鋅管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煞是迷人。幾株挺拔的香樟、杉樹幼苗,於牆根泥縫處探頭探腦,張望着這個陌生的世界。用不了幾番春風夏雨,這曾留下過嘆息、歡笑、哭泣、歌聲的老寨,就會成為一座綠油油的山崗。“嘀嘀嘀”,汽車喇叭聲驀然傳來,循聲看去,又一部麵包車從寨底山坳口拐過來,停靠在炊煙裊娜的一家新屋旁。公路“村村通”工程,兩年前讓山寨進城的公路改道貝江口,接通江口電站大壩,貝江天塹,由此變為通途。

  吊腳樓、泥磚房、土舂牆房徹底消失了,苗人還是苗人么?

  據說,在寨底平壩上,民委將很快給建一座蘆笙柱。而寨子里像父親這樣健在的當年青年突擊手,早已把他們的蘆笙翻出來擦得通體錚亮。

  韋力,本名韋曉明,男,苗族,廣西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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