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翻譯作品:

  當推土機開向他的房子的時候,L先生遠遠的躲在圍觀人群的後面,以避免被他的哥哥認出來。這座房子是他父親用36匹布,在舊時B市茶館里,從中間商手裡買下的房產、也是他和自己的兒子一起親手一塊磚一塊磚重建的房子。這是2000年冬天的一個寒冷的早晨,L穿着厚厚的棉外套里,哆嗦着,小心地打量着圍觀強拆的人群。幾個城管隊員、幾個房地產公司工作人員,一幫警察,幾個穿着厚厚衣服的鄰居則站在人群的最外面,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早已打點了家什從這裡搬走了。L的房子是這條街上僅存的最後一批房子當中的一個,L知道,到了晚上,他的房子也將不復存在。

  L,大塊頭,外型如梨,才五十歲,頭髮卻幾乎掉光,僅剩的幾顆灰白的頭髮理成稀疏的平頭。他在一家電器工廠做推銷員,他知道他再也沒有能力置辦另一處家舍,一處如他現在就要失去的家。站在街上看,這座房子顯得很小、很簡單。兩層的樓房,每層不過一兩個房間。但是,遮掩在樓房後面的卻是一處院落,院子很傳統,一顆蘋果樹,一個葡萄架,院子的另一端還有幾間房子。房子所處的位置使它極具價值。房子位於B城的中心,坐落在離W商業街不遠的一處僻靜而歷史悠久的街巷裡,街巷是一條狹窄的過道,人們稱它衚衕,衚衕一詞出自蒙古語,是忽必烈時期引進到漢語里的。L家所在的衚衕叫S衚衕,是以一位十四世紀時居住在這裡的明朝貴族的姓名命名的。離現在更近一點的歲月,一些軍政要員曾居住在S衚衕的一些房子里。

  L的父親最初購置的房產是S衚衕10號院,是在共產黨執政的前一年置辦的。他曾在附近的一家醫院工作,是一名沒有執照的維修人員。後來,他創辦了一樁生意,生產醫療器械,這座房子就是他多年汗水和積蓄的成果。L是在家中五個兒子中最小的兒子出生后就搬進了這座房子。最初居住在這裡的歲月很艱苦,儘管身世樸素,L的父親還是被當做資本家受到迫害。他被強迫把他的生意上繳給國家。但是L更鐘情於他在衚衕長大的快樂記憶,-------逢年過節時母親為他們做的飯菜、綁在桑葚樹杈上供他練拳的沙袋、分家之前溫暖的家庭生活。L的哥哥們都在這座房子里結婚,然後再搬到院子里的不同房間各自撫養自己的孩子,哥哥的孩子中最大的比L也小不了幾歲。後來,L的哥哥們就不再和他講話了。L和他的侄子、侄女們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爬樹、爬上鋪瓦的房頂,院子里總是洋溢着歡快的笑聲。每當L回憶起這些往事,臉上總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L閑適的童年也就結束了。1966年夏天,房主和他的家庭成員們要被劃分為資本家成份並被命令把他們的房產契約交給政府。L的父母被嚇壞了,L的哥哥們在工作單位很忙,這時L已十七歲,他主動的交出了房產證書。L家從此開始向政府交納房租,政府又指令其他兩家搬進這座房子和他們同住。L的兩個哥哥卻被強迫搬了出去,L高中畢業后也被打發出去了。和他的同齡人一樣,他被送到了農村。在那裡,他幹了八年農活,文革結束時,他又被分配到一家國有煤礦工作,直到1989年,在他離家二十多年後,他才被准許搬回北京。這時,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母親和他的哥哥們分住。政府把S衚衕10號的房契歸還給他家,可是,圍繞財產分配問題,出現了家庭糾紛,L站在他母親一邊。幾個月後,她就去世了,去世前,她立遺囑把房產傳給L。儘管兄弟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張,L的一個哥哥繼續住在院子南側的房子里,L和他的妻子以及三個兒子繼承了院子北側的房子。

  幾年之後,L和他的兒子一起重建北面的房子,加蓋第二層樓房,重建是因為老房子快要塌了,當然重建還有另一個理由,L為他的兩個較大的、當時還在讀高中的兒子着想,為他們未來的婚姻着想,因為沒有哪位中國父母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哪位沒有公寓樓房的小夥子。但是,B市的住房嚴重緊缺,而且很難找到一塊人們能住得起的地段,特別是在離城市中心較近的地方。他要確信,在他的兒子們結婚之後,他有足夠的房間把他們留在自家的院落里,在那裡他可以撫養他的孫子,也許,笑聲能夠重新回到S衚衕10號院。

  L知道他的計劃里多少有一點糾結。B市正在飛速變化着,遍布全城的衚衕式的鄰里居住模式正在遭到廢除而讓位給現代化的寫字樓、高端購物中心和豪華公寓建築。這樣的再開發抬升了鬧市區的房地產價值,但是,對於像L這樣的房產主,與其說這是一種賜福,還不如說這是一種詛咒。日益增長的地產價格吸引着開發商,他們本來可以出很好的價錢來得到高貴的地段,然而,他們經常能找到辦法以很低的價格搞到這些高貴地段。L完成改建房子一年之後,他嫂嫂居住的衚衕被內定拆除,騰地建設那座被稱作j街的大型綜合寫字樓。她和其他的在這一建設區域有房產的住戶從未收到過關於購買她們房產的出價,相反地,她們只是被驅趕到指定的位於城市近郊的公寓樓,這些新家只值她們原來的家的一個零頭。總共有4000座房子被拆掉,12000多人被重新安置。L密切的關注着形勢,他擔心,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他和他的鄰居身上。

  L的這些擔憂在2000年秋天的時候進一步加劇,因為有傳言說,大規模的對S衚衕及其附近衚衕的重建計劃已經提出。在十月末的一個涼爽的晚上,L正在看電視,突然聽到外面街巷上有吵鬧聲,L匆忙趕出去想看個究竟,當時身上還穿着睡衣。街上人很多,都是他的鄰居,他們正在圍看一則貼在牆上的通告,通告印在白紙上。L擠到人群的前面,通告上面寫道,“至拆遷安置居民的一封信”,下面的一長段文字則是正文,正文是這樣寫的,

  B市D城區人民政府J大街市政工程開發指揮部,該工程已獲得B市規劃局第0157----2000號文件批准,正在進行J大街及其街道兩側開發的拆遷安置工作。J大街建設及其對街道兩側的開發是一項重要的市政工程,這項工程關係到緩解W購物區的交通壓力、改善城市開發環境,是一項推動D城區經濟繁榮的積極舉措,是我們支持B市舉辦XX活動的具體行動。

  一開始,L被搞糊塗了,因為在他家附近沒有什麼叫J大街的街道,可是當他繼續往下讀,他才意識到,這個城市已經通過一項計劃,要穿越社區開闢一條大道,大道從W購物區到城市中心商業區延伸達半英里。這封信列出了二百多個住戶,其中包括S衚衕的每一個住戶。這些住戶將被拆除,為大道建設和大道兩側的其他建設項目騰地,拆除工作計劃在第二天開始,並將在一個月內完工。

  L和他的鄰居站在街巷上,被這個通告搞得發懵而憤怒,他們中的一些人一生都住在衚衕里,而眼前只給他們幾周時間就讓他們搬出。這封信中說,拆遷戶將得到相應的補償,每戶每平米將得到800元補償,如果迅速搬出還可以得到500元的獎勵。但是這封信中沒有對國有房的租住戶和像L這樣的私有房的擁有者作出區分。沒有對房產價值的市值估算,沒有討價還價的條件,居民們站在街巷上,直到夜裡兩點多鐘還在那裡發火、叫罵。那天夜裡,有的人憤怒的扯下通告,有的人發誓要反對這項工程。

  他嫂嫂的事發生之後,L就下決心要保護自己的房產。他擁有這座房產,要是開發商們想拆掉它,他們就得付出公平的價錢。正像他所關心的那樣,信中提到的補償,根本算不上是公平的價格。他知道B城區公寓樓每平米已賣到2500美元,而可建寫字樓的地段增長空間還要高一些。他的房子佔地70平方米,要是開發商在上面建高樓,他們就可以通過樓層數獲取若干倍的財富。所以,L不再理會那封信,只是安靜地等待。幾周過後,當房地產公司的人來造訪時,L告訴他們他反對他們貼出的通告,他們問他他想要什麼,L告訴他們,他想要他們知道他擁有這座房子的產權,在他們認識到這個簡單的事實之前,他甚至拒絕和他們討論價格,對此,他們表示不置可否,談話只進行了幾分鐘。

  幾周之後,那些人又來造訪,這次他們給出了一個報價。他們說開發商願意把L家作為困難戶個案來對待,給他另外一筆錢做安置費。給他和他的家人每人6萬元,總計30萬元。這是一筆大錢,但也只夠在近郊買一處公寓樓。根本沒法和他家地產的市值相提並論。L告訴他們,無論如何,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一個關於尊重他的權利、是關於採取合法程序的問題。他想使他們明白,他不是在滾車溝,這是他的房子,要是他們想要,他們可以雇中間人擬一份獨立的建議並付給他這座房子所值的價錢。這次談話又一次非常簡短地結束了。

  幾周過去后,L已經成了S衚衕最頑固的住戶,他的哥哥讓他賣房,他拒絕了。而同時,一個接着一個地,他的鄰居相繼與開發商成交,收到補償款,然後搬走了。他們認為這樣做是聰明的。理由是政府已經批准了開發商的計劃,並且把它劃歸市政重點工程,人們是否擁有房子產權、他們在那裡住了多久都不重要。開發商有政府支持,他們要執行他們的計劃,你可以抱怨,你可以叫罵,但是最終你還得搬走。一個接着一個的,L的鄰居得出結論,所有他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使自己得到的補償最大化。然而,L卻選擇了另一條路,他總是堅持要開發商承認它擁有這座房子的產權,開發商一旦承認這一點,就會使他在談判中佔據有利位置,一旦他提出法律訴訟,他也是有利的一方,因此,開發商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讓步。這看上去是如此的愚蠢和草率。當之後我問他他為什麼如此堅定時,L不能清楚的解釋他的動機,“我不在乎錢”他告訴我,“這是原則問題”。

  到十二月初,除去L,開發商已和這條巷子的每一戶都達成了協議。公司請求政府強迫L搬出,政府同意了。就在強拆發生的前幾天,L被招呼去參加一個會議,會場是開發商在一戶居民的院子里搭建的臨時辦公室。來自D城區房產局的兩名官員坐在一張桌子邊沿上,他們示意L在他們的前面就坐,還沒說幾句話,他們就告訴L,他必須得搬,J大街項目有國家支持,他們說,要是他反對,他肯定得輸。他得交出房契,他們說,他得接受開發商提供的30萬元的補償款,要不然的話,他們說,他的房子將被強拆,它將什麼也得不到。L試圖和他們理論,但是沒有結果。官員們警告L,這是他最後的一次機會,L拒絕讓步,惶惶不安地走出會議室。

  當他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他的哥哥走進了會議室。他的哥哥願意接受補償款搬走,但是開發商拒不給錢。像其他人一樣,他哥是這條巷子的租住戶,但是,開發商告訴他,除非L交出房產契約,他才可以得到他的補償款,這顯然是企圖挑撥分裂這個家庭。這是開發商對付那些堅持不搬的住戶的一種慣用的伎倆。這一招果然奏效,那天晚上,L正在衚衕散步,他哥和其他幾個人突然跳到他面前,L驚呼救命,這時,一個警察出現了,但是,他不但沒有制止打架,反而在別人胖揍他時,緊緊地抱住他,令他不能動彈防衛。L最終還是掙脫逃走,但卻被打掉了一顆牙。這次遭攻擊之後,L就住到丈母娘家,不再走近他自己的家,然而,他的兩個大一點的兒子依然住在家裡,他們告訴他是在什麼時候,他哥帶着一幫工人拆掉了院子南側的房子,他們還告訴他,他哥還在找他,他雇了一些暴徒並威脅還要揍他,強迫他交出房契。L和他哥哥關係緊張已有好多年了,但他還是不敢想象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強拆的那天早上,L站在大街上,小心地掃視着那幫人。他的哥哥非常清楚的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看強拆,他需要看這場鬥爭如何收尾。L確信他哥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他不想找麻煩。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他的妻子、兒子和他的嫂嫂。一個官員走向他們,說了些什麼,然後又和他的妻子握手。L意識到,這個人剛才是在正式地命令他們搬出這座房子,所有的一切一會兒都將結束。

  一幫工人列隊從他的家人面前走過,走進他的家。開始動手把堆在屋外面的家什裝上卡車,幾個人正用錄像機錄下這一過程,警察護衛着他的家人遠離這座房子。傢具搬走之後,有人爬進推土機發動了引擎,推土機轟轟的起動,向前開並推倒了一面牆,接着又推倒了另一面,僅一會兒工夫,所有剩下來的東西僅僅是一堆瓦礫。事情進行的過程要比L期待的快得多。人群開始散去,L站在那兒,凝視着升起的塵霧,那可曾經是他的家呀。他感到憤怒、壓抑、無助,然後則是麻木。

  ——完稿於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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