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長安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夢中的長安 標籤:雨中的樹
又路過了這裡,這個從小就很熟悉的地方。
那座被被林蔭環繞的土丘,與腳下世代陪伴它的農民一起,孤單的駐守在如今近五百平方公里的西安市的西北方,和不遠處拔地而起的樓群顯得格格不入。每當風起,這裡都會捲起漫漫塵煙,如同被世人冷落了數千年的孤魂,在蒿草間飛揚遊盪,再尋不到昔日雄奇瑰麗的——未央宮。
記得小學時班級一起春遊的那天,曾站在這土丘最高處,輕風下,眺過層層油綠的麥田,與一幕輕搖紫色浪潮的梧桐花林感動的相望。我第一次覺得,春天真的很美。但那時又怎會想到,腳踏的這片暗土下,竟埋藏着遠古雄渾而不曾褪色的的蕩氣迴腸,飽含了繁華強盛與烽煙離亂的悲歡興衰。
遙遠的那年,他是一個翩翩少年,錦繡龍紋,環佩叮噹,在疾風般的馬蹄聲中,架車長驅。歷史的車輪,也隨之強碾過這座宮殿前,每一寸青磚石縫間。少年雄視着三千虎賁,揮動起寶劍與令旗。從此,他倚雄才,定北地,擊狂胡,給予了這個民族永不磨滅的名字——大漢。
三月末,櫻花又開遍了宮殿遺址前,這條人跡罕至的林間小路的兩旁。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青年,從這條路沿着日落的方向,西出陽關,騎着駱駝穿行西域的風沙大漠,支着木杖翻越蔥嶺的雪山草原。漫漫長途,是尋覓浪漫的夢想,讓他忘記了旅途與歲月的孤獨。汗水,滾落在黃沙,駝鈴,悠揚在曠漠,而他的身後,斜陽緩緩地掠過漢庭宮闕,北歸的雁不時輕觸未央、長樂殿脊上的綠瓦,似在曼舞時代的華章。兩千年前,這座城市,以長安之名,已成為中國的最強大的心臟。
現在,這裡是一大片看不到邊際的,塵土飛揚的廢墟與拆遷工地。未央宮遺址也被了圈起來,為申辦絲路世界文化遺產而打造一座規模前所未有的考古公園。對這片連接着二環與三環,佔地七十平方公里的巨大遺址區,我常常叫它,中國城市中最大的農村。在這塊長期被市政禁止修路與開發的落後農業區,世代勞作的農民們已經全數遷出,終於不用再為西安背負這巨大的歷史包袱。可我心裡明白,沒有高聳的寫字樓,沒有宏大的建築物,一片田野,一片村莊,零星矗立着數座土丘的,這塊西安市轄區最平靜的土地,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靈魂。
城北,另一處空曠的土地,早已不複數年前的囂雜和熱鬧。華燈初上的夜晚,它與漢長安城遺址,成了兩塊令外地人匪夷所思的城市暗角。這裡沒有絲毫浮華過往的痕迹,也看不到斷壁殘垣般的滄桑。千年遺留下的,或許只有夜空中,那輪依舊的明月。如果沒有這座新建的公園,很少有人會記得,這裡就是昔日大唐的權力中心,大明宮。
遙想長安月下,是否也有一樹泡桐花開的夜晚,在散落的塵霜下,在美輪美奐的大明宮中,那個天生麗質的女子,霓裳羽衣,一舞傾城...是否,那位豪邁古今,締造大唐盛世的不世君王,就在那一刻,被她溫存的目光擊中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終於厭倦了權力,只為一場有關風花雪月,單純至極的愛情夢想。可惜歷史,容不得那些時代主角的蝕骨風情,容不得他們身邊柔情萬種的明媚女子。烽煙驟起時,三尺白綾,消逝紅顏的美好...長安的月,從此冷冷清清...
唐代的長安,是夢想,卻不止一個夢想。它是一統江山的英雄之夢,是遠尋世外的出塞之夢,是登臨殿堂的經世之夢,是包容萬千的上邦之夢,是相思相守的愛情之夢,是詩詞歌賦的文字之夢,是梨園丹青的藝術之夢。中日合拍的《新絲綢之路》的最後一集,《長安,永遠之都》中,講述了本要返回日本的異國青年井真成,在臨行前意外病逝,長埋在了長安城。時隔一千多年後,記載他的碑文在東郊被發現。和大唐諸多的外國遊學旅者一樣,他把來到長安求學生活,當做年少時最大的夢想。有時候我會想象,那個近乎與幾年前的現代西安市差不多大,居住着十幾萬外國人的長安,到底是一座怎樣海納百川的城市...
如今又是春天,柳絮紛飛的季節。千年前,灞水岸邊,絲絲垂柳,飛絮如雪。多少斷腸人,執手傷別。“翹首望長安,神馳奈良邊。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園。”正要遠去的人們,是否會駐身回望身後的長安,開始留戀這座承載輝煌與夢想的城市...而井真成,是否也曾拖着病軀,攙扶在灞橋風雪中,凝望着遙遠東方,思念着故國家鄉,哽咽哭泣...
在外上學的那幾年,數次在列車上與灞橋擦肩而過。那時對一路的潼關、崤函,也並沒有多少認知。而如今再東去,車窗外漸行漸遠的,更像是無盡厚重的歷史往複。
繁華落盡,往事成煙。正在拆遷的村莊附近,低矮的黃土殘亘,沉睡在蕪雜的荒草中,隱約可見漢城牆磚石依稀的紋路。城北的遺址公園裡,曾經萬邦來朝,恢弘的含元殿,只留下闊地中央一座高大台基,落寞千年。憶長安,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公元904年,當朱溫逼迫長安居民舉家隨軍東遷洛陽后,當軍閥毫無悲憫的對這座偉大的城市進行一次次的燒殺搶掠后,長安,終於風雲散盡,不復存在。中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從此東移。
“這個曾經包容萬千的城市,已經被肢解得支離破碎,不知道秩序和道德為何物了。這個盛名超過了歷史上任何政治中心的城市。在歷經了千萬殺戮后,再也沒有成為京都的可能。”史籍記載:“長安居人按籍遷居,撤屋木,自渭浮河而上連甍哭號,月余不息。”東去的長安舊民,綿延渭水四百餘里的悲嚎與哭聲,終成長安城,最後的輓歌。
長安,從此遺留在夢中。儘管明代統治者為它築起了同南北京一樣高的城牆並保留至今,但這座曾經擁抱世界,氣象萬千的城市,早已不復昔日的規模。這座不及長安城十分之一的西北咽喉重鎮,再也只能喚作“安定西疆”...
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驀然間千年逝去。
曲江池畔,已經變得車水馬龍,喧囂雜鬧,哪還有伊人再把闌干倚遍,徜徉靜水邊。
樂游原上,濃重的霧霾下,再難像大詩人一樣,俯望那座布滿殿閣寺塔,大氣磅礴的城市,吟詠出千古哲思:“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蕪雜的阿房塵土,靜立的皇陵兵俑,低訴着城市的前世與今生,吟憶着秦人豪邁與榮耀的過往。
慈恩雁塔下,征服帕米爾高山,跨越風雪歧途,取回真經的大乘天玄奘,再不見他秉燭譯經的燈影,只留一座在喧鬧中不停遊人合影的雕像。
昔日水運繁忙的廣運潭,早已枯竭,如何敢想象這裡曾承載龐大的帝國水軍。
城牆邊,耀眼的鋼架玻璃高樓爭相聳起,用現代的光澤映射着一座座古老建築所透出的歲月憂傷。
宮城殿堂,都變成了蒼鬱重複,被春林圍繞的公園,遊玩的人們又有多少會用心去感受它的厚重。
驪山下,華清池,再無拱手河山換你傾城一笑的愛情,再無驪山語罷清宵半的纏綿與相戀。
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遺址區中,滄桑的往事隱在斑駁的樹影里,在歲月的喧囂中寧靜的存在,甚至不屑用美麗來襯托。
往日熙熙攘攘,今日平平淡淡,只有李白的詩歌中,殘留着昔日夢者對長安的眷戀: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清晨,厚重的古城牆與護城河碧水相映,彷彿沉匿了歷史長河中,深重的嘆息,悠揚着歲月譜寫下,古老的塤聲。時光飄渺如煙,西安,在閃爍迷離的現代化建設中,如何才能守住這纏繞着繁華與古樸的光復之夢?
西安,這裡是我的家鄉...我想,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前世的我或許是像井真成一樣的遊子,為夢想去追尋並留在了那座載滿千萬人生故事的磅礴之城。是前世的眷戀,讓我今生仍不願離開這裡,魂牽夢縈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