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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神---廣州印象之一百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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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恐灘在江西萬安縣境內,是千里贛江十八灘的最後一道鎖口,水流湍急暗礁林立。伶仃洋是珠江口的水面,煙波浩渺一望無際。二者相距千山萬水,卻因一首著名的詩詞連在一起了。它們都見證了一個末路王朝徒勞無益的垂死掙扎,和一個彪炳青史的英雄誕生。

  英雄是個悲劇,不論是對他自身,還是對全民族。英雄只在兩種環境下出現,一是在民族災難最深重的時代,一是在政治統治最黑暗的時期。政治清明、人民安居樂業是不需要英雄的,這時若再出現英雄,對社會就是極大的危害,簡言之,不是成了政府的罪犯,就是成了人民的公敵。然而在那個特殊的時代,不僅需要英雄,而且需要份量極重的英雄。假如歷史沒有誕生出來,人們就會自己製造一個,以安慰失落的民族自尊心。

  宋朝的滅亡極其慘烈,古今中外罕見。五歲的少帝為了臨安免遭屠城而降,更小的弟弟在顛簸的行船上繼位,一日數遷,一日數驚,終於驚悸過度早夭。又一個最小的弟弟接過了皇冠,不幾天,遇上了崖山慘敗,被陸秀夫背着跳海死了。照護二子的謝太后心如死灰,拒絕了張世傑另尋宗室,以圖東山再起的建議,也投水去尋孩兒去了。隨行的十多萬軍民,面對殺氣騰騰的元兵無一投降,全部蹈海壯烈殉國。連幼帝的寵物,一隻會說話的鷯哥,也喊出了我去也的凄切聲音,掙脫了繩索,把鳥籠一起帶到了海里。噩耗傳到硇洲島,皇宮裡的樂器不吹自鳴,不拉自響,弓弦最後不動自斷。一片慘痛,一片悲戚。

  這不是迷信,而是一場大悲劇引發的天人感應。崖山海戰,誕生了兩個千古傳誦的民族英雄,一個是負帝蹈海的陸秀夫,一個是指揮戰鬥到最後一刻,失身落水的張世傑。但這還不夠,這兩個人的身份地位還不足以代表整個民族的各個階層。張世傑早年是從元朝逃宋的軍人,雖然忠於大宋,但他一輩子只搞軍事;陸秀夫地位夠了,也是當朝宰相,但他在文壇上威望不足,也沒有氣壯山河的詩文。只有一個文天祥,狀元出生,地位威望都有,桃李遍天下,而且,他於年前就不幸在五坡嶺被一支偷襲的蒙古鐵騎俘獲。只有他,才能成為一面抗元的大旗。他活着,天南海北的仁人志士會匯聚在他的麾下;他死了,他的精神將鼓舞更多的人投入抗元的鬥爭中去。

  然而,他沒有沒死,反而作為元將張弘范的座上客,目睹了崖山海戰的全過程,而且參加了張弘范的慶功宴,儘管是身不由己。這足以使江南父老憂心忡忡,擔心文丞相會有辱名節。他的一個叫鼎翁的朋友就說,崖山輸給了蒙元,氣節上不能輸給蒙元。文丞相不死,遺臭萬年倒不會,遺笑萬年很有可能。

  他的學生兼戰友王炎午,就寫了一篇生祭文丞相文,在解送文天祥途徑的江西境內沿途粘貼。這篇文章洗鍊凝重,氣勢磅礴,代表了江南士子的心聲。文里直呼文丞相: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按時間倒算,文天祥死時四十七歲,入獄四年,被俘時僅四十三歲。苦難深重的民族需要一個極有分量的英雄來鼓舞民心,提升士氣,而儒家的忠君傳統也需要樹立一個千古楷模,二者合力,就把一個年富力強的人推向神壇之上。讓文天祥成神,只差一個步驟了,那就是文天祥必須殺身成仁。至於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傳統文化里是不存在的。集體的需要,就是最高的利益,悲憫在這裡一錢不值。

  不僅昔日的戰友學生和江南全體士民參與了這一造神運動,就連降元的南宋君臣也在添火加油。他們受元世祖所派,到牢里勸降文天祥,往往說不了幾句話后,就滿面羞愧無言以對。他們自己的名節有虧,卻也對故國心存感念,同樣希望出現一個高山仰止的英雄,給逝去的時代劃上一個句號,讓歷史不留下遺憾。九歲的宋恭帝勸降不成,淚流滿面,連說卿保重掩面而去,也從側面表達了對文天祥的敬重。抑或,也是對他捨身取義的行為一種無聲的支持和慫恿。

  文天祥是神嗎?或許他本來就是神,不需要全民塑造。他在回復張弘范的詩文里就表明了自己的心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他卻真不是神,他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早在數年前,他已經被排斥於中樞之外。朝不保夕的流亡朝廷,依然充滿中國政治的頑疾,黨爭和內鬥。 他一個文人在外領兵,雖然初期取得過幾次小捷,但隨即先敗惶恐灘,再敗空坑,一二十萬勤王兵組成的督府軍損失殆盡。大宋氣數已盡,他被俘前仍在招兵買馬,準備接應硇洲島的皇室。明知可為而為之,是順天應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抗天逆命,結局早就註定了。

  如果他沒在崖山海戰前被俘,也沒在崖山海戰中捐軀,他會怎麼活過生命的另一半歲月?歷史不能假設,我們後人卻可以假設,而且歷史也給了另外的參考答案。他的兩個弟弟都降元了。大弟弟文壁是惠州知府,在疆土盡失的宋末,知府的重要性大於當時的路和後世的省。不是朝廷特別器重的人,很難謀得這一職務。文天祥兄弟手足情深,他的家就安置在文壁旁邊,兩人經常徹夜品茗交心。投降的與作俘的兩兄弟在廣州告別,該引起世人多少聯想。文天祥妻兒老母全死於國難,卻沒有獲得滿門忠烈的榮譽,就在於兩個兄弟的降元。文天祥不是沽名釣譽的道德家,為了不絕宗祀,他是贊同弟弟的投降行為的。

  牢獄四年,江南士民的心全懸在喉嚨眼,生怕眾望所歸的文丞相一朝失足,使造神運動半途而廢。在他的家鄉江西吉安,真出現了借弔唁文氏老母,生祭文天祥之事件。

  好在忽必烈耐心用盡,親往兵馬司監獄勸降,許以元丞相的高位,不果,下令殺之。翌日,文天祥從容南拜,殉國於刑場。

  消息傳出,大江南北一片歡騰。或許這個詞說重了,但肯定是如釋重負。寫下生祭文丞相文的王炎午,妙筆生花,再寫了一篇望祭文丞相文。文中說:今夕何夕,斗轉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文天祥終於回歸神主之位了。

  寫完,他擲筆於地,長笑三聲出門,成為遐邇聞名的大宋遺民,又瀟洒地活了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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