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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綢悲歡---廣州印象之一百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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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絲綢是我們國家的名片,華貴艷麗悠久燦爛,兩千多年前就派發出去了。公元前,古羅馬前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追擊安息人的軍隊到了兩河流域。酣戰之際,安息人突然展開鮮艷奪目的軍旗,使羅馬人軍心大擾,結果遭到了慘敗。這就是著名的卡爾萊戰役,那些鮮艷的彩旗就是用絲綢製成的。不久,前三巨頭中更有名的愷撒穿上絲綢袍去看戲,頓時轟動了整個劇場,場內那些驕奢淫逸的貴族元老們個個翹首觀望,羨慕不已,都無心看戲了。凱撒不是大帝,是元老院選出的執政官,大帝是後人對他的尊稱,但他的腳下踩爛過無數的王冠和皇冠。中國絲綢就此響亮登場揚名世界,西方對中國的稱呼絲國,比瓷國要早千年。

  我很自豪,因為我曾經是絲綢人。雖然我現在離開了這個行業,但對它的發展依然牽挂於心。自從那次販魚的朋友告訴我,在西樵眾多的絲綢廠老闆中,也有我們老廠同事的身影,我就存記在心了。托他打聽究竟是誰,我想再一次親手觸摸一下織造中的綢坯和印染好的成品。觸摸前者就像抱着生澀可愛的孩子充滿希望,觸摸後者就像抱着膚色香艷的情人心旌搖曳,那種沁人心脾的手感,是夢的飄逸,是神的遐思。魚販子朋友以前一直在力三車間修機,接觸面很小,只說回西樵幫我打聽。

  大約一個月之後,正是回南天季節,一道電波穿越滿天濕漉漉的空氣,撥響了我的手機。我按了接聽鍵,裡面傳出的是鄉音。然而,直到他報出自己的姓名,我才想起了他是以前老廠供銷公司的業務員。瘦高個,眼睛小而有神。此時我心裡靈光一閃,想起魚販子朋友的話,試探性的說道:聽說你在西樵幹得很好,已經發了大財。

  哪裡哪裡,混口飯吃而已。你也過來了,幾時我們在一起聚聚。業務員老闆熱情萬分地邀請道,就這個星期天吧,我開車去廣州接你。

  因為我不想提到熟人的真名實姓,又不想開中藥鋪以甲乙丙丁替代,也就只好在文中用其人最顯著的特徵及曾經的職位稱呼,不便之處,敬請大傢伙原諒。還好,業務員老闆沒有一闊就變臉。我遲疑了一下,回道:再說吧,還有幾天,不知道有什麼變化。兩人閑扯了幾句其他在南方的共同朋友,又對副廠長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就不約而同地掛了線。

  我的遲疑是有原因的。我在老廠里多少算個名人,在安身立命的本職工作上,發表過發明創新的論文,在文學上,更有一些崇拜者,畢竟得過國家級的徵文二等獎。但我的個性特立獨行,與人很少交往,這個人恰恰又在我看不起的範圍之內。我的脾氣很好,從不輕易得罪身邊的人,即使是有滿腔怒火,也只是少來往罷了,但我跟他卻有公開的矛盾。

  幾千人的大廠,各在各自的崗位工作,很少交集。可惜我和他雖然分屬兩個部門,但業務卻緊密相連。我是真絲辦主任,他卻是供銷公司原料採購科科長。供銷公司買回的真絲質量不好,出現色差和增加斷頭率,降低了成品等級,就會影響到擋車工的工資收入,車間反映到了真絲辦,我當然要找經辦人調查原因。這傢伙因為找我探討文學我曾推諉而不滿,又仗着自己是老大的小舅子,對我不冷不熱地說,有本事自己去買呀。對當兵回來的老大我很尊重,我在廠里無親無故,是他慧眼識珠提拔重用我的。但這種尊重不是無原則的,畢竟這個廠是國家的企業,不是老大的家庭作坊。他的小舅子又不是老丈人,值不得我低三下四地討好,於是在廠里跟他狠狠地幹了一架。

  八九十年代,真絲價格一路走高。從一噸幾萬元漲到二十多萬,大多數時候還是有價無貨。外貿部門認為出口生絲比出口成品更賺錢,絲織廠競爭不起,大多成了名不副實的化纖製品廠。一次這傢伙在長沙找了十噸原料,價格還不高,每噸十八萬元。老大喜出望外,連夜要我派出真絲辦一名老職工去驗貨,這名老職工扯開包裝一看,在潔白如雪的一束束真絲裡面,胡亂塞着數不清的破磚爛瓦。老職工感慨地說了一句,你要把磚瓦當真絲賣,也該把它當真絲一樣包裝。這下好了,真絲也只能作磚瓦賣了。

  老大一語定乾坤,買了。錯過了這個村,找不到那個店。此處本應該用感嘆號的,但我生平討厭它,總覺得它強姦了讀者的感情。個中用意,大家自己去揣摩。十噸原料一噸多雜物,不算原料的利差,僅僅是這些雜物,就可以造就出二十多個萬元戶,那時的萬元戶是國家推崇的致富帶頭人。我在廠辦發了一通火后,就被調到松滋沙道觀絲織廠搞支援去了。從此我算明白了,絲綢是怎麼織造出來的。也明白了,全國的倒閉潮是怎麼興起的。

  還好,這個業務員沒有拿錢去營建安樂窩,也沒有花天胡地的瀟洒,而是從萬元戶起步,投資買廠,年復一年,成了坐擁千萬財富的老闆。

  我還在猶豫不決,該不該接受他的邀請時,星期天清早,他就開着寶馬守候在我住的巷口了。一路西行南下,很快就到了近代名人黃飛鴻的故鄉。再前行幾十分鐘,車停在一棟三層樓的辦公大樓前。我端着茶,佇立在老闆室的窗口,聽着悠悠的南風夾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拂來,不覺心動。於是提議道,吃飯還早,不如先到你的工廠看看。他推開了一大群前來請示彙報的下屬說,所有的事都留待明天解決,今天陪老朋友,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我會意地笑了一下,兩人一道下樓走進隔壁的車間。車間寬敞明亮,既有M型廠房的遙窗採光,每台織機上還有一盞日光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規模很大,十幾行整整齊齊的織機排得老遠,幾乎一眼望不到頭。都是噴水織機,只有輕微的噗噗聲。不像以前的K系列織機,梭子打在竹打棒和皮結上啪啪響,百多台織機的聲浪匯在一起,足以蓋過大海的十級風浪。擋車工大多在巡視着,只有少數幾人在埋着頭拆緯補檔。

  一個女工朝我們走過來了,我以為她找老闆有事,向一旁讓了一步。誰知她徑直朝我走來,在我不知所措時,繞過我到身後的牆上取了一個小牌牌,匆匆出了車間。我饒有興趣地回頭看去,牆上還稀稀落落的掛着幾塊同樣的牌子,上面寫着衛生牌三個字。我疑惑地望着老闆,他笑笑解釋道,這是上廁所的牌子,一個車間十塊。

  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問他,你學過泰羅法?

  聽說過,不是很清楚?我不像你看過這麼多書,那時在老廠里,我就有很多事要向你求教,可你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他誠懇地向我表白道。

  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不願提以往的過節。我告訴他,國企改革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泰羅法。這個法,像練兵一樣規定工人的步伐,極大地提高勞動效率。美國工人稱泰羅為野獸,把資本主義的殘忍性赤裸裸的表現出來了。他死後又被尊稱為科學管理學之父,列寧對他也是讚賞有加。你雖然沒有學過泰羅法,但你已經把它的精神吃透了,衛生牌的應用,恐怕泰羅在世,也想不出這樣的好點子。

  哪裡哪裡,他謙虛地說,大家都是這麼辦的,我不過是有樣學樣。

  他領着我繼續往裡走,在這個足有幾百台織機的車間後面,另有一個三四十平米的空間,幾台老式的K251織機正在裡面威力十足的吼叫着,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可惜聲音被厚厚的棉簾擋住了,只能在這片小天地里稱王稱霸。但這種響聲,是我多年熟悉的聲音,已經深入到我的骨髓。我不僅不感到煩躁,反而覺得無比的親切。在這種聲音里,我曾經獻出了青春和汗水,獻出過理想和希望。

  在靠近窗口的織機旁,我又見到了一個熟人,當初到長沙驗絲的老同事。親熱的敘舊之後,老人告訴我,十年前這小子請他出山,痛哭流涕地說,只有您老到南方去,才能為荊緞保留一點火種。一個千年的產品失傳,我們就成了罪人呀。我想到這小子雖然辦了一些錯事,但也是大環境造成的,不能全怪他。他也是我老兄弟的後人,荊緞的傳人,就答應幫他幾年。誰知一幫就是十幾年。這把老骨頭不知還能不能甩回荊州。說完,老人爽朗的笑了。算下年齡,他當有七十齣頭,卻仍然精神健碩。老人家庭作坊學徒出生,老廠的建廠元老。少年時受到的痛苦折磨,反而促成了一生的平安。

  老人的話,倒讓我對業務員老闆刮目相看了。國企的蛀蟲,成為保存民族薪火的功臣。世事變幻無常,卻不該如此玩人呀。老闆站在一邊,正與擋車工交代什麼,憑我在織造車間多年煉出的聽力,在噪雜的環境中,我還是聽出了他在責怪擋車工,不該讓老師傅幫忙看台。他說,老人這麼大年紀了,只能做點技術指導,不能當勞力使用。擋車工低眉順眼小聲解釋,老大爺是自己要上來操作的。我走過去,老闆丟下擋車工,對我說,你看看織機織的什麼。我掉頭看向織機,欣喜地發現真是緞紋織物,柔滑的面料,具有光澤的正面,和暗淡的反面。這還是在織造過程中,這種原組織中最複雜的一種組織,就顯示出了布面平滑均勻,富有光澤,質地柔軟的特色。

  這種綢緞還有市場嗎?我問。

  有,堅守儒家傳統的東亞人和華人華僑,在婚嫁時,都選這種布料做被面,典雅高貴。我並不需要靠它賺錢,能保本就不錯了。老闆給我解惑。

  在僅有老闆、老人和我的酒桌上,我還是忍不住要解開心裡的謎團。你這麼熱愛傳統綢緞,為什麼那時要坑廠里一把。我知道,業務員不吃回扣,是在太陽還是從東方出來的時候。現在我們早就改了方向,東西顛倒了。但你那次的動作,已經踐踏了道德的底線。廠里接二連三遭遇幾起,也就一蹶不振了。

  他哈哈大笑,像一個上位者趾氣高揚點評起天下大事。老白,絲綢關係不到國計民生,國家不會下死功夫去保,私營化和倒閉是遲早的事。我和其他人只不過提早為它們開了張入門證,讓它們到地獄早點安息。你想,是這個道理嗎?那批貨,是老楊賣給我們的,那個時候,織綢不如倒絲賺錢,他賺了大頭。老楊你聽說過,老廠副廠長的東家。我愛絲綢,因為他的色澤和手感給人以太多的幻想。它是國家的象徵,也是財富的象徵。今天我還是感激老廠,它讓我掘了第一桶金。否則我仍然像大多數人一樣,打工活命,還要拿出一部分活命的錢交國家買養老。今天,我也買養老,卻是為我廠里的幾千工人買的。當初,我是拿了國家的一點點,如今已經百倍千倍地回報了國家,而且替國家養活了幾千人。功過是非,難道還不清楚嗎?

  我被他的理論繞糊塗了。你養活了幾千人,不是說是工人養活了資本家嗎?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他嗤笑一聲,小而有神的目光逼向我。這麼簡單的道理還不明白,老白,你看書看糊塗了。當然先有雞呀,沒有資本的投入,哪來工作的崗位?九八年東南亞金融風暴刮來時,大量資金抽走,廠區空蕩蕩的,好多人謀不到職業,又回家種地去了。國家不是政黨,不能念念不忘階級鬥爭,而是應該像搞好民族團結一樣,搞好階級團結。只有所有的人團結一心,才能建設得好國家。

  老人坐在一旁一直沒做聲,這時給我倒滿酒,舉杯對我說,老白,別被他繞壞了,我就是給他繞糊塗了,才在這裡幫他十多年。不過,說真心話,他不壞,即使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也不夠壞,就憑他處心積慮地保留一個千年品種,不讓其工藝失傳,也值得稱道。

  我點點頭,與老闆相視一笑,舉杯為敬。老闆動情地說,為我們絲綢人,乾杯。

  我一飲而盡。我不想追究他和他一類老闆的原罪,我也沒有這個權利。但原罪是他們心頭永遠治癒不好的塊壘,到火化爐也消化不了,使他們不能輕鬆地離世。

  只有絲綢是我永遠放不下的。她能夠承載許多夢想,她是凝固的歌聲,她是定格的舞蹈。她是大眾的情人,她是人世的精靈。只要有她在,這個西方稱之為塞里斯的國度,就會永遠流光溢彩。這個國度的人們,即便暫時迷失了方向,也會校正目標,重新踏上錦繡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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