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老城區的一天

　　時令已過冬至。晨六時，天光尚顯昏蒙，深冬的風冷冷地割着耳朵，一切都似乎罩在一重黑牛皮革中。我袖起手，匆匆地步行趕班。

　　走過老城區一段凹凸不平的路，略顯逼仄的小十字路口，左首大概是夜起的人傾軋出的一堆廢棄物：蜂窩煤的殘骸，泛黃的爛白菜葉，斑斑駁駁的舊報紙，胡亂糾纏的塑料袋，撕成一片一片的孤男孤女像，說黃不黃說藍不藍的齷齪的廣告招貼畫，桔皮，瓜子殼，張着幾個豁口的破鐵桶皮，一隻大概是中毒而亡的死老鼠摻雜其間……垃圾堆鋪散開來，佔去了本就不寬敞的路基的三分之一。看去，垃圾物的右首不遠處靜靜地卧着兩輛夏利牌的出租車，其中一輛好像剛噴過漆，紅色濃艷，讓人想起青樓女子塗抹的血色的口紅；另外一輛則漆皮剝落，礙眼處的銹跡如在車身上刻意打磨上去的補丁；間或穿過的摩的、木的，吆喝着路人，招攬着生意，橫左拐右地擠着。

　　早起的路行人，正從這原本便不寬敞的十字路口匆匆或緩緩地走過。路兩旁的早點小攤，眼見得熱鬧起來，一邊在吆着油條、豆漿，另一邊則在吆着蒸包、餛飩，一個臉手均黑的發亮的中年漢子，正左旋右旋地甩着所謂的揚州拉麵，各種訂做的或自製的煙煤爐子、蜂窩煤爐子毫無顧忌地冒着黑煙或青氣，紅紅的火苗一跳一跳，怪怪地閃着。

　　我側轉身，右拐向南走去，一汪積水幾乎濺了一腳，正兀自自怨自艾時，古老的重興塔的頂角映入眼帘，朦朦朧朧的，讓人感覺到老城區的逝去的文化和現代人的生存千絲萬縷地纏繞着。重興塔建於北宋初年，距今已近千年。世紀輾轉，如今作為一種歷史見證物，被圈在了居民住宅區里。靜靜的古塔靜靜地陪人們感悟時代。

　　中午，冬日的陽光融融，到了下班的時間，老城區的街道顯見得擠擠捱捱，五路、七路、九路、十一路公交車咬尾停在站台邊，出租、摩的、木的也趕趟般地在站台兩側湊着攬客，剛營業不久的香港街接受着人來人往的瀏覽、品判；靚男麗女招搖而過，腆肚挺胸的男士攜一堆人雜七雜八地侃一會兒，轉一會兒；一個留着披肩發，穿着紅花緞面鑲着免毛邊的連身夾裙的判斷不出性別的人，左手夾一根煙捲，右手牽一隻“貴婦”，顯顯擺擺地，正欲跨入自選商場；四個穿着藍制服的屁股上擺着警棍的女巡警，一臉肅然地順着馬路由西向東逡巡而過……

　　是時，稍稍留一下神，你便看到這樣一幅畫面：香港街東側，鍔魚牌的大招貼畫下面，正跪着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男孩的身邊站着一個六七歲的鼻涕邋遢的小女孩，手中端着一個卷邊的搪瓷碗，向過路的行人乞求着施捨。男孩跪着的前麵攤鋪着一塊布，上面歪七扭八地塗抹着男孩、女孩悲慘的身世：父親車禍致殘，母親重病纏身，兄妹倆無以裹腹……不一會兒的功夫，這男孩、女孩身邊便圍攏了一小群人，指指點點，幾個中年模樣的善男信女亦掬幾滴淚水，摸挲出幾枚硬幣投入小女孩捧着的卷邊搪瓷碗，怦然翻滾響動。看着，我亦動了惻隱之心，幾步從七路車站台邊走過去，將一張五元的紙幣投進那搪瓷碗里，眼見的，那碗里的紙幣、硬幣鼓脹了起來。我轉身走回站台邊候車，候車亭里的一個老年人正用手指戳着告訴周邊的人，那男孩女孩家在何處，為何用這種方式騙錢……

　　聽着，我愕然。且捫心自問：我被騙了嗎？從生物進化論的角度看，生活方式的同化和異變承載着生生不息的人類。

　　傍晚，已是萬家燈火。老城區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各自在散散亂亂地消閑，有的在逛燈紅酒綠的酒巴，有的在玩人聲鼎沸的夜市，有的在遛燈火燦爛的城中城……

　　路上的行人，少了點匆匆，多了點閑淡。

　　我用腳步丈量着老城區的街道，心閑意閑地走着，並不急着趕回家。走過崗山劇院，走過清泉冷熱飲店，走過百貨大樓。看去：百貨大樓一樓的東北角肯德基連鎖店的生意正紅紅火火，美國人的快餐在這老城區中顯見得成為一種時尚的品吃，肥嘟嘟、油膩膩的美利堅式的炸雞塊，在連鎖反應中肆無忌憚地增加着老城區時尚者的皮下脂肪。人民影院的樓前聚集的人群，正在海報前指指點點，香港彩色寬銀幕愛情、喜劇、幽默片《玉女添丁》的誇張的人物肖像畫，怪異地矚望着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崗山劇院的頂檐懸挂的“鄒城市中小學生金色童年杯聲樂器樂舞蹈大賽”的橫幅上下拂動，仍在昭告着元旦前後的少男少女們青春的揮灑、歌喉的翠麗、藝術底蘊的潛滋暗長。從灰不溜秋的刻着“騰飛”字樣的轉盤石膏雕塑右轉去，便是老城區被標上“嚴管街”的太平路，這太平路東伸即可到擴展着的新城區了。此時，移動公司交費大廳內仍然熱熱鬧鬧，人聲嘈雜。機關招待所門口三五一堆，麋集着的幾撥人，懶懶散散地交談着，餐廳二樓上掛着的橫幅似乎是在渲示一種什麼新產品新聞發布會。繼續前行，走過老一中，華東輸油管道的十一層大樓在茫茫夜色中兀兀地立着，“鄒城國際飯店”幾個大字在燈光下顯得幌眼，大概是生意蕭條的緣故，三層以上的窗戶幾乎全黑黢黢的，透着光的兩處窗口象安在高處的兩隻眼睛覬覦着路人。十字路口，交警在一絲不苟地盡着交警的責任，忽而伸手，忽而擺手，十幾輛自行車從東邊忽而旋了過來，被透紅透紅的紅燈攔個正着。向東南方向的文化廣場巡望，干幌着枝條的老楊樹一棵棵孑孑地立着，刻着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鍛銅“竹簡”雕塑在夜幕中幽幽地立着，曲徑上閑閑散散地踱着一些中老年人，有幾個人在一招一式極其投入地做太極，燈火輝映中顯出生命的一種坦淡……

　　走過老城區的一天，

　　走過老城區的每一天，

　　走過老城區的歲歲月月，

　　老城區靜靜地見證着這個小縣城的一切的一切。

　　時光流逝中，歲月閃着晶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