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打鐵巷·五峰園弄

　　??在皋橋的附近，在清水蕩漾的小河邊上，橫卧着一條古老而又美麗的街兒——西街。

　　??如果你有閑情雅緻，願意在旭日初升的晨曦，換上一套乾淨樸實的素裝來這兒逛一逛的話，就一定不會失望和後悔的；因為，那濃濃的姑蘇風情會妖嬈地吸引住你的眼球，令你深深地陶醉其中的。

　　??要是你身邊帶了些零錢的話，那就可以在街頭的老字號點心店裡，吃上一頓美味而又舒坦的早餐：什麼湯麵啊，蒸糕呀，小餛飩啊，小籠包呀，生煎饅頭啊，保證鹹淡適中、味鮮爽口，會讓你胃口大開的。那店雖小，但卻掛着金光閃閃的大字匾額，桌子和地面都收拾得一塵不染，唯有一股淡淡的素油和青蔥的香味，混雜在清新的空氣里，縈繞在客人的鼻息中，久久不會散去。夥計的臉上常常掛着天真而愉快的笑容——他們是十分熱情而友好的，忙着為你介紹這，介紹那的，似乎永遠不會疲倦，不會因了你的身份和地位而鄙視你，或是奉承你。

　　??穿過一座兩邊砌着斑駁石欄的古橋，你可以見到一幅生動而活潑的市井之圖，完美得簡直無法想象。這裡是個流動的農貿市場，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可以看到挎着菜籃子、臉上帶着點焦急之色的阿姨、大娘們往來穿梭着；你還可以看到小販子在扯着脖子高聲地吆喝着——他們中有賣菜的，有賣蛋的，有賣雞的，有賣魚蝦的，有賣黃鱔的，還有賣甲魚的。這裡到處地瀰漫著一股蔬菜的青澀和魚禽的腥臊之味，嘩沸着婦女們討價還價的尖脆之聲——她們常常會為了幾毛錢的出入，而爭得面紅耳赤呢。且不必理會這混亂的喧囂，你大可以放聲地漱一漱喉嚨，邁開步子繼續向前踱去。

　　??大街一旁的水泥台階上靜靜地橫着一排稀疏間隔、紅磚黛瓦的老屋——它們是低而矮的，但卻錯落有致地分佈開來，掩映在婀娜多姿的垂柳下，如同自然形成的村落一般。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屋前總是無憂無慮地徘徊着一群低頭覓食的老母雞，她們拘謹地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踱着，偶爾抬一抬頭，羞澀地望望來往的行人，抖一抖全身金燦燦的羽毛。民居的旁邊和對面都開着許多的店鋪，一家挨一家、鱗鱗密密的，見了總會讓人聯想到“熱鬧”、“繁華”這一類的詞兒：有高雅閑致的古玩店，有清芳撲鼻的茶葉店，有墨香幽幽的圖書店，有華燈旋轉的理髮店，有衣衫滿架的乾洗店，還有色澤誘人、濃香馥郁的水果店。偶爾在街旁，你還會看到手握竹竿的賣糖葫蘆的小販子，抑或是推着小車的作糖畫的老爺爺，抑或是站在自行車旁捏橡皮人的民間藝者。那些攤販的周圍總會圍了一群天真可愛的小孩子，興高采烈地說著，笑着，跳着，留着漣漣的口水。我那時也是這樣的，總是跟着大家一起拍手，起鬨，胡鬧，卻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麼而高興，只是覺得好玩，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不斷地撓着自己的痒痒，一種被感染的傳遞快樂的幸福。

　　??歡樂的笑聲在西街上悠悠地回蕩着，飄逸着，飄到東，飄到西，飄到寂寞、深邃的小巷裡，飄到沉睡已久的記憶里。

　　??那本不是條寂寥的小巷，很久很久以前，這裡也許是個馳名姑蘇的打鐵鋪子呢：日日喧囂着清脆而單調的“叮叮噹噹”聲，燃燒着熊熊的衝天烈火；工匠們個個汗流浹背，眼神毅然，聚精會神地打鑄着屬於自己的夢想。可是，時光流逝如箭，匆匆一去多少載，當初如龍如鳳般熠熠閃光的寶劍，如今都已化為了塵土，而掩埋在不為人知的沉默的歷史中。現在，打鐵巷裡有的只是平靜，安逸的寧謐。

　　??沿着鋪了石磚的小徑慢慢地走着，爽朗的氣息徐徐地迎面撲來，一波接一波地，帶着點古磚的濕腐與野草的青澀之味，神秘而又夢幻，彷彿帶人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頓生遐思翩翩。這熟悉的氣味喲，是如此地令人懷戀，可我，卻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又伴着些許莫名的惆悵，自己也不知是為何，或許……是久已疏遠的緣故吧。兩邊的房子依舊如故，只是又蒼老了許多；褪了色的雕花雙木門、殘破的青黛鱗瓦、屋頂密密叢生的石柱草，還有巍巍聳立着的斑駁山牆，似乎都在默默地訴說著一個個古老而又美麗的傳說，放映着一段段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滄桑往事。微風輕揚，恍惚間，我好像又聽見一陣陣交錯的、清脆的、響亮的吆喝聲，在這低垂的屋檐下顫顫地飄了起來：共4頁,當前第1頁1(作者：關憐月)

　　??“泡泡餛飩，阿要吃泡泡餛飩啊——”

　　??“牛皮筋、髮夾、蝴蝶結——”

　　??“梔子花、白蘭花，阿要買一支啊——”

　　??“阿要買晾衣裳竹頭啊——”

　　??“洋傘，洋傘，修洋傘——”

　　??“阿有壞格電視機賣脫——”

　　??“麻將牌，舊牌換新牌咧——”

　　??……

　　??哦，那是一段難忘的記憶。回想中童年的聲音！

　　??我又記起了住在這巷口的一位姓萬的叔叔：瘦瘦的長臉，挺刮刮的直鼻子，眉間長着一顆大圓痣，嘴角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凹溝，笑起來總是傻傻的，長年穿着樸實的灰布衣服。那時候，他女兒和我是同一個幼兒園的，因此，我常常去他家玩。記得那屋子是很古樸乾淨的，一進門便是一個寬敞的大天井，灰撲撲的水泥台上擺着一盆盆時鮮的花卉：有雪白的鳳仙，有管狀的紫菀，有淡黃的羅蘭，有鮮紅的美蕉，還有黃綠夾紫紋的香蘭。推開刻着鏤空花紋的木門，跨過高高的檻兒，裡間卻是幽深而昏暗的：用石子鋪的地面，四周錯落有序地擺放着八仙桌、木凳、藤椅、茶几、碗櫥、佛龕、燭台、供牌等家設，總是瀰漫著一股濃郁的魚腥味，到處奔竄着調皮的小花貓，激揚出此起彼伏的嬌細的“喵喵”聲。萬叔是十分喜歡貓的，他總覺得，這世上最高貴、最有感情的動物，大概就是貓咪了；甚至，他將那些小生靈看得比自己的親身骨肉還重，無比細緻地照顧着它們，呵護着它們，憐惜着它們，看着它們的絨毛一天天地鮮潤、光澤起來，看着它們的身子一點點地圓鼓、豐滿起來，如一個個茁壯成長的溫柔可愛的小精靈。我也是很愛貓的，正因為這一點，自己和萬叔才能夠跨越年齡的界限，結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對了，那屋子的牆角還常常架着一個高高的木梯，像是通往上面的閣樓的，可我卻從來也沒有上去過，因而也無法來描述那裡的情景了。

　　??打鐵巷也是我和夥伴們調皮玩耍、衝鋒陷陣的好地方呢！

　　??炎炎的夏日午後，蟬兒在街上的柔柳上“知知”地鳴個不休，逼人的暑氣隆隆地蒸騰在滾燙的地面，可怕地流動着，遠遠望去，恰似魔鏡里呈現的幻象。小巷裡卻是靜的——在這倦懶的午後，人們大都舒愜地躺在涼爽的竹席上，搖着蒲扇，安然地入了甜美的夢鄉。空氣里溢滿了空寂、寧靜的味道，一個幽然的天地！

　　??這時，我們幾個調皮鬼便會不約而同地從自家屋裡扛來木劍、木刀、鐵叉、竹竿和洗衣板作為武器，頂着熊熊的烈日，在小巷中大幹了起來。其實確切地說，打鐵巷並不是直通通的一條小巷，在它的兩邊，是有很多的岔口的，進入岔口，便又是兩三條分道，曲曲折折、彎彎繞繞的，宛如神話里的迷宮一樣，總是帶給人無限的神秘與幻想。那個時候，我們小孩子就是這樣深深地為它所吸引，為它所迷戀，似乎一投進它親切的懷抱，就怎麼也不捨得再出來。

　　??我們將隊伍平均地分成兩個“戰鬥兵團”：一個叫“白虎戰團”，由我“聖靈將軍”直接率領；另一個叫“暴龍戰團”，由自封為“天神將軍”的小偉帶領。我們兩個“兵團”各自帶着浩浩的“人馬”，悄悄地潛進了默無聲息的小巷岔道中，輕輕地埋伏起來，等着“敵人”上鉤。

　　??我引着大頭、明明和眼鏡三個“小將”，迅速地搶佔了一個“軍事要道”——一條秘密小徑的拐角處，那兒有一個寬大的屋檐，因此毒日不會直射。乾燥的牆角密密地生着許多不知名的野草和苔蘚，都蔫蔫的，沒有一點精神；地上零星地躺着一個個空的香煙蟲殼和蝸牛殼，都可憐巴巴的，被艷陽曬得發焦，反射着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儘管有陰涼的遮蔽，可我們幾個卻仍然憋得難受，渾身像陷在火爐中一般，一潮潮地蒸騰着熱氣，額上、臉上和背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從皮膚里滲了出來，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滴滴地滾淌下來，浸濕了薄薄的短衫，使之緊緊地貼在弱小的軀體上。

　　??大頭終於按耐不住地站起身來，瓮聲瓮氣地喘着氣說：“嗯……嗯……他們怎麼還沒來啊，我都快被熱死啦！”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脫下裹在身上的濕透了的汗衫。共4頁,當前第2頁2(作者：關憐月)

　　??“噓——”我忽然將食指豎在唇邊，眼睛緊盯着前方，輕輕地說，“別吵了，他們來了……”

　　??大頭立即聽話地蹲了下來，操起了自己的“武器”——一塊洗衣板、一根長竹棍。

　　??前面隱約地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低低的竊竊私語。我已經聞到了一股“兵戈”的味道，看到了一縷勝利的曙光，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上！”聽到我的一聲令下，手下三員“猛將”立即倏地站起身，閃電般地竄了出去，各執“兵刃”，英勇地與來犯者殺成了一團。“敵人”由於中了“我軍”的埋伏，自然心驚膽戰，剛一交戰就即刻潰不成軍了。晏晏猝不及防，被大頭“一矛刺倒”；胡兵招架不住，給明明“一刀砍翻”；小胖見勢不妙，撒腿就跑，可卻讓靈敏的眼鏡從背後“一劍穿心”。

　　??哈哈，只剩下小偉一個“光棍司令”啦！

　　??“殺——”我邊喊邊舉起手中的“青光寶劍”，率先衝鋒了過去。

　　??“乒乒乓乓”十幾個回合的死斗，兩個主帥殺得難分難解，難解難分；不愧是“天神將軍”，劍術果然精湛了得，一點破綻也沒有。

　　??手下諸將見我漸漸地支持不住，便立刻揮起武器上前助陣，四個人對小偉發起了“車輪戰”，將他圍在垓心猛攻。

　　??小偉長得身高馬大，他揮着手中的“金怡劍”左刺右擋，沉着冷靜地應戰着，一點兒也不驚慌。我們於是加快了廝殺的速度，一齊攻他的弱檔。

　　??“哈！哈！嘿！嘿！”畢竟是雙拳難敵四手，劍來刀去間，“天神將軍”也漸漸地體力不支，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他見形勢不妙，便做了個假動作，往右邊虛刺一劍，同時雙腿猛地一蹬地，人已向後躍出了幾大步，脫出了密密包圍的戰圈。我們看他要逃跑，便立刻全速地追了上去，力圖生擒主將。

　　??突然間，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前面一個高大的身影忽而突地倒地，一時間爬不起來。追兵於是一擁而上，將不可一世的“天神將軍”俘虜了。

　　??“哈哈！”我指着地下的一塊大石頭，高聲地笑着說，“‘天神將軍’，這是天要亡你啊，你就認輸吧！小的們，把他押赴‘刑場’。”

　　??“呸！”小偉惡狠狠地向那塊頑石吐出一嘴的泥沙，不服氣地大叫道，“倒霉啊，老子竟然敗在此地！”

　　??這裡所說的“刑場”，其實就是五峰園弄拐角處的一個破舊廢棄的私家園林。那裡有茫茫的野草、嶙峋的怪石和高聳的蒼樹，要是傍晚去的話，映着絳紫的殘霞，還真有點兒森然恐怖呢！

　　??那時，園內的四周還分佈着好些人家，到處可以看見晾在麻繩上的被單、衣服，還有下面奔跑嬉戲着的小孩子，還有草叢裡的野貓和野狗。

　　??空氣是異常清新的，散發著陣陣槐花的馨香與綠草的青澀。我們爬到假山的最高點，在那兒的一棵大榕樹旁圍坐下來。暑氣依然盛怒，但是當可愛的小蚱蜢輕快地跳到我們的腿上、當夏蟬的美妙樂聲柔柔地飄到我們的耳中、當巨傘般的綠蔭蔥蘢地罩在我們的頭頂、當偶爾的一陣清風徐徐地刮過我們的臉龐時，炎熱，似乎在一瞬間偷偷地溜走了，就像一個突然醒悟的罪犯，羞於面對大家真誠的原諒和信賴的眼神。我們就這樣獃獃地坐着，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單是用一根枯枝，出神地挖掘着疏鬆的泥土，看一群小螞蟻忙忙碌碌地準備着晚餐。也許，我們在苦苦地冥思，想象着長大后的自己，將會是怎樣的一個面孔；也許，我們在殷殷地期盼，熱望着下一個快樂時刻的來臨；也許，我們在胡亂地憧憬，幻想着哥哥哪一天，會將心愛的遊戲機借給自己；更也許，我們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晚餐，等待着香噴噴的紅燒肉，等待着那又脆又甜的大西瓜。

　　??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神奇得有些玄乎：它會施幻夢般的巫術，將頑童變成哲人，將浮躁化為寧靜，讓靈魂在苦痛中尋覓徹悟，在平淡中漸漸地升華激情。

　　??如今，我再次地遊玩五峰園，雖然已經淡忘了往日那昂揚的興緻，可內心，卻依然充滿了懷念與感動。

　　??不知在什麼時候，園子已被大大地修葺過了。一走進白色的圓拱門，便有一塊鑲着玻璃的巨大木板攔在面前，遮住了園內的景緻。我上前細細地一看，只見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刻了許多幽雅的文章，大約都是介紹此園的悠久歷史的。沿着一邊的雕花紅廊慢慢地踱過去，可以看到下面小巧而精緻的池塘：深清的活水微微地泛着陣陣漣漪，碧綠的浮萍下、滴翠的荷葉間，歡快地嬉遊着一尾尾五彩的金魚：有朱紅的，有烏黑的，有雪白的，有紅斑白底的，還有黑點紅鱗的。在臨水的走廊里，有一座形似木舟的軒房，那大概就是旱船吧。從精雕細琢的鏤花窗子往外眺望，依稀可以瞧見西南角上那孤寂而凄涼的土墩子，在群石的簇擁下顯得猥瑣而又可憐。穿過游廊，走上一座平板的石橋，便可望見一座古老的亭子：蒼虯的頂尖、飛翹的四角、細膩的木刻、孤傲的石凳，都顯出它活潑而靈秀的氣質。園的中央，便是一簇巨大的假山叢，邊沿嶙峋突兀、奇形怪狀，下面穿梭着一個個幽曲而昏暗的洞罅。石碓的四周、頂上，都聳立着密密的參天大樹，微風吹過，沙沙地作響，飄落下無數美麗的翠色：銀杏的葉子像一柄扇子；垂柳的葉子如一縷長發；冷杉的葉子似一把矩尺；紫藤的葉子又彷彿一尾碧綠的鳳羽。共4頁,當前第3頁3(作者：關憐月)

　　??這時，登上險峻的亂丘往下一望，只見峭壁如削，峽谷似淵，令人頓時膽戰心驚，腿腳發軟，不敢再窺。這假山的頂上屹立着五塊皺瘦玲瓏、形態各異的石峰，分別叫做“丈人峰”、“觀音峰”、“三老峰”、“擎玉峰”和“慶雲峰”，真是仙風道骨，栩栩如生：一塊笑態可掬，像慈祥的丈人；另一塊面容端莊，就像俊秀的觀音；一塊，如三個攜着手的童顏鶴髮的仙佬；另一塊，又如一位擎着寶玉的英姿颯爽的將軍；還有一塊頑石迎風凝然飄飄，恰似一朵虛憑萬丈的凌空飛雲。

　　??我滿懷豪情地站在這五枚奇峰之間，閉上雙目，聞着陣陣的幽香，忽然覺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塊靈秀的仙石，飄然地聳立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

　　共4頁,當前第4頁4(作者：關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