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亦不過如此

　　一

　　曉涵是個讓人驚艷的女子，一如她母親當年。曉涵二十歲時，母親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曉涵，從此以後，你要煉就一副火眼金睛。什麼都是小事，自己的終身是大事，找個好男人才是女人終生的事業。”

　　這樣的話從母親嘴裡說出來不是沒有緣故。母親年輕美貌時喜歡上英俊風流的父親，父親則用自己的風流讓母親吃盡了苦頭。漫長二十年，留在曉涵腦海中的男人形象全是父親的招蜂引蝶，她恨那些有着一副好皮囊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女人的毒藥。

　　上到大三，宿舍里唯一沒有男友的女孩子就是她，她冷艷着一張臉，把自己的心事一寸寸地量，校園裡的梧桐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她面前的男子一個個退去，到最後只剩下一個方達生。

　　方達生是那樣平常的男生，平常的貌，家亦是農村出來的是去食堂最便宜的窗口，但他心細，曉涵每次來，他一定會推開門，等她過去他才進，對別的女生亦是那樣體貼。這樣的男子，一定是善良的。還有，他會幫食堂的工勤人員做事情。他說，他的父親就是家鄉中學的校工，看到那些人他便會想到父親。他沒有錢擺生日宴會，只會努力地讀書，只想有一個好的將來報答父母，和那些城市男生不同，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泡酒吧不說那些前衛的摸不着邊的話。

　　曉涵是從細節開始喜歡一個人的，可她不說。母親說，女人如果失去了矜持，就失去了一半幸福——那年，母親就是因為貪婪於父親的帥氣而毀掉了自己的一生。

　　但大三的秋天，方達生把一張紙條放到曉涵的本子里，他只寫了一句話：我可以喜歡你嗎？很美的柳體，看得曉涵心跳，她想，她是要這個男子的，她要的是他的穩妥，他的細心，他的善良，這樣的男子是值得託付一生的。

　　她回了他的紙條，寫了一個字：好。二

　　從此，曉涵的世界多了一個人，他去打了飯等她來吃，他去買兩顆水晶心給她一顆，方達生直到吻到曉涵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如此冷艷而美麗的人怎麼可能是他的？多少男孩兒敗在了她手上。他是和人打賭之後才寫的那個條子，他是萬般無奈之下才那麼寫的，自始至終，他以為自己輸定了。

　　贏了的他簡直狂喜。他看她，滿眼全是金粉與歡喜，他對她說：“我許給你我的將來，我的一生，我願意為你粉身碎骨。”

　　第一次有男生講這樣的山盟海誓與她聽，曉涵不由得淚水漣漣。但偏偏要畢業，她和他要回各自小城，他說：“等着我，三年之後，我來接你去上海，我要考上海的研究生。”

　　曉涵相信他有這個能力。他學習如此優秀，當初是被保送進的A大，如果不是保送的，他可以留校，但現在，他必須回那個小城。

　　好在兩個小城離得不遠，幾個小時的車程而已。他拂去她眼底的淚：“曉涵，不管今生來世，你都是我的。”那是他最後給她的承諾。

　　三年之後，他給她的話卻是：“人生很多事情無法選擇，這是命。”那時他已經在上海讀完研究生，娶了一個上海政要女兒，而她依然在小城孑然一身。三年來，他來過無數次小城，與她親熱，給她做手擀麵吃。但此時，他沒有一個理由就莫名其妙地結婚，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在秋風中看着織了一半的毛衣，那是織給他的，是她的第一件毛線活。

　　也許母親還是說錯了，那些薄情寡義的男子也不一定都是相貌英俊風流倜儻的。

　　轉年，她也很快結了婚，嫁給了當地財政局長兒子，那男子早就傾心於她。新婚夜，她波瀾不驚，丈夫看着她的不動聲色，只說了一句：“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但我還是欲罷不能，這是我的命。”

　　三

　　五年之後，已經三十歲的曉涵有了一個四歲的男孩兒，她剪了長發，穿素色衣服，丈夫有自己的公司，所有應該有的她都有，她卻還是瘦，胖了的是丈夫和兒子。

　　她來上海出差的前天晚上，一個人在寂靜中坐了好久。其實，她可以換別人出差，但當她得知要去的正好是方達生所在的單位時，她還是決定親自來一趟。

　　會場上，方達生就坐在主席台上。他胖了，頭髮少了些，手指被煙熏黃了。他正在那裡侃侃而談，打着官腔，卻不知道此刻她正坐在角落裡看着他。

　　曉涵就那樣看着他，這個曾與她有了肌膚之親的男子如今與她隔着天涯，他和她的世界曾經交融在一起，但轉眼就沒了關係，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

　　忽然，方達生看到了她。坐在角落裡的曉涵，還是那樣冷艷清麗，還是那樣不動聲色，那樣的美有種震人心魄的震撼。他呆了一下，忘記下面要說什麼，咳嗽了一聲，開始低下頭念稿子。

　　散了會，她依然坐在角落裡，等待着方達生和別人寒暄完了走過來，偌大的會場只有他們兩個人了。他一下子拉起她的手：“走，我帶你去喝酒。”

　　被方達生帶上那輛奔馳車，曉涵幾乎沒有了思維，如果還有一點點清醒，她應該回賓館或者跑掉，可是她沒有，她寧願被他這樣拉着手去奔到上海的夜色里。

　　深夜，喝多了的方達生拉住她的手，只說三個字：“對不起。”

　　那三個字已讓她麻木。她站起來要走，方達生忽然抱住她，貼在她的耳朵邊說：“曉涵，你救救我！我愛的人始終是你，夢裡是你，醒着是你，我曾經無數次叫錯了名字和她吵了架，請你救救我……”

　　這才是最要她命的時刻，她閉上眼，流下了眼淚。

　　那一夜，他們在和平飯店纏綿到天亮。曉涵的心中居然沒有一絲負疚感，這曾經是她的愛情，如今還是她的。她竟然問：“你與她，是如何纏綿的？”

　　方達生回答她的是：“黑了燈，我從來都把她當作你。”這是讓她最歡喜的答案。

　　舊歡如夢，她把胳膊纏在他的身上，似一條蛇。她讓他說，從此，他是她的。他說了。吐了一口煙，原先，他是不吸煙的。

　　曉涵問：“為何吸煙？”

　　方達生答：“因為沒了你。”

　　那個晚上，死的心又復活過來。方達生說，每隔一個月，我必去小城看你，或者我們去另一個城市聚會，你知道，如果不是孩子，我真要離婚的。

　　曉涵看着方達生的眼睛，信他說的一字一句，因為她也有孩子，她也捨不得。

　　那是一段孽緣的開始，曉涵從此變成另外一個女子，她買了無數新衣，紅的、粉的……全是艷到極致，她要穿給方達生看，她要把青春和愛情全穿回來。

　　從此，她的手機再也沒離開過她，那裡面全是方達生的短信，瘋狂而火熱，一句句似當年他和她在梧桐樹下的那樣。她捨不得刪，一字一字地讀，讀一個，甜蜜到心裡；再讀一個，酸一陣。她罵自己賤，因為她是應該拒絕的，可她竟然無力拒絕。

　　北京、深圳、青島……一年之內他們去了很多地方，只要有機會她就要和他私奔在一起，在異鄉的城市，他們肆無忌憚地享受着偷來的歡愛，那一刻，她的家、她的丈夫孩子全被拋在了腦後，她眼中看的心裡想的全是一個方達生。

　　就這樣到老吧！她想，又有什麼不好呢？

　　四

　　直到被方達生的妻子打上門來，跑到單位來鬧。

　　局長叫她到辦公室，問她怎麼回事。她冷靜而篤定地笑，只要方達生不變心，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孩子、家、單位……她什麼都可以失去。

　　曉涵被打了耳光，方達生的妻子罵她：“不要臉，當年被方達生甩了如今又找上門來！方達生說了，是你死纏着他，他是迫不得已。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

　　直到這時，曉涵才有種心碎的感覺。她不信那是方達生說的話，最近一次他帶她去杭州小住，他說的依然是天長地久。

　　“不信？不信打電話！”橫着兩條眉的女人掏出手機，撥了號碼嚷着：“方達生，你和這個女人說！咱們三個今天說清楚！”

　　曉涵接了電話，那邊的男子說：“曉涵，以後，不要糾纏我了。”

　　方達生用的是“糾纏”兩個字。

　　她冷笑一聲，掛了電話。

　　一個月後，曉涵的事情傳遍小城，她被迫離婚，竟然不覺得痛，也許因為從來沒有動過真心，也許因為沒有愛過？唯一不捨得的就是孩子，但丈夫是不給她孩子的，請她一個人凈身出門。

　　她辭了職，南下深圳，來到一家私立學校做中文老師。這幾乎是一個沒有四季的城市，她在秋天來了時還穿着夏天的衣服，感覺不到冷。她隨身帶的東西不多，有一天翻箱子，居然看到當年方達生寫給她的那張紙條：

　　我可以喜歡你嗎？

　　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紙條泛了黃。她把它揉了揉，然後用火柴點着，總以為會留下點灰，但風一刮，居然什麼都沒有了。

　　也許焚心似火的過程也一樣，總覺得心被火燒過後人會死掉。可到這時曉涵才知道，經歷了焚琴煮鶴的過程，她只感覺月白風清、寒塘渡鶴，那些所謂的刻骨銘心，卻也不過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