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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東“河豚計劃”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小景

  一、大漢奸鄭孝胥的臨終遺囑

  才過了寒露,長春城就紛紛揚揚飄下1938年的第一場冬雪。於是,這個曾一度畸形熱鬧的偽滿洲國的京城裡那一家挨一家的大煙館和妓院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了。

  當然,市面的蕭條不會是因為這場早雪,也不全是因為關內沒有進展的戰局,當然也不是因為趙尚志、李兆麟的抗日聯軍在松花江右岸頻頻得手。經濟現象總是受制於經濟規律的,日本帝國為了支撐它瘋狂的戰爭機器的運轉,已到了財力枯竭的地步。從1932年至1936年,為了掠奪滿州的資源支撐戰爭,它向這片肥美的土地投下11.6個億。到這時,它再也拿不出錢來了。應該說,投入的枯竭才是愛新覺羅·溥儀這個風雨飄搖的偽帝國百業蕭條的主要原因。所以,當這第一場寒潮襲來時,上至兒皇帝溥儀、下到販夫走卒,都感到徹骨的寒意。

  在這場雪中,南湖邊上一所豪華的宅第里的一家老少,更是度日如年。曾幾何時,這裡還是那麼顯赫。“天上神仙府、地上宰相家”。這可是偽滿洲國國務總理大臣鄭孝胥的相府。可是,他畢竟只是條走狗,而且也太老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失了寵,三年前就下了台。當今年愁煞人的秋風秋雨罩住南湖時,這個七十九歲的老頭一病不起了,等灑下這漫天風雪后,眼見得這個顯赫一時的相爺已出氣多進氣少,挨過一刻算一刻了。

  當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對於鄭家的子孫來說,老爺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在滿洲偌大一片天底下就沒有人敢小看他們鄭家(日本人除外),要是老頭子一倒,這句話可就難說了。所以,這些日子誰也不敢怠慢,想去妓院的熬住不去了;大煙癮上來只好去偷偷燒個泡立刻趕回來,日日夜夜守在老爺子的病榻邊。

  守在老爺子的這一大群人中間,只有一個人不姓鄭,他叫劉湘雲,三十九歲,原來是總理大臣的衛隊長。宰相當不成,衛隊撤消了,這個衛隊長仍留了下來。他原來是九華山的一個小和尚,因與師兄打架被打得半死丟在山溝里,幸遇當年任安徽按察使的鄭孝胥朝山進香,被他救下這條小命。從這以後,他小和尚不當,跟定鄭孝胥,風風雨雨三十年,從關里跟到關外;從中國人做到日本走狗。但從人與人的關係來說,他與鄭孝胥比親父子還親。鄭孝胥不願跟他五個兒子說的話,會跟劉湘雲說。現在老爺子到這份上了,他劉湘雲能不盡自己最後這份心?

  而且,鄭家也真少不了這個外姓人。打從一個月前,南滿鐵道會社總裁松岡洋右太君帶了一個日本大夫來給老爺子診治,老爺子吃了他的日本葯,再也不會說話了。老爺子癱在床上,要喝水,要拉屎撒尿,只能靠手勢來表達。奇怪的是,他手指的這些細微動作劉湘雲一看就知道,這時候如果劉湘雲不在老人的病榻邊,他那一大班兒子孫子看護僕婦都只有抓瞎。

  劉湘雲跟老人是真心的,他是個孤兒,鄭孝胥對於他就是慈父。儘管他也知道,鄭孝胥的這一輩子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他是個千夫所指的大漢奸。可是,他九歲就到了鄭孝胥身邊,是鄭孝胥供他上學並一直把他供到保定軍校畢業;十二歲得天花,是鄭孝胥賣掉一幅鄭板橋的墨竹給自己治病才撿回這條命的。人心都是肉長的,這種時候自己不盡心儘力,還是個人嗎?

  也許是劉湘雲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心裡就很為老爺子鳴不平。都說他是個大漢奸,可又有誰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騎虎難下了。老頭子也不見得事事處處都是唯日本人之命是從的。比方說,他這頂“國務總理”的烏紗帽,就是因為抗旨而丟掉的。那時節,日本已退職的前大藏大臣高橋是清到了長春,鄭孝胥弄了艘華麗的遊艇,陪着他到松花江沿江考察了十天。回來后,老爺子就一天到晚陰沉着臉躲在屋裡咬牙切齒地罵娘了。高橋是清人還沒回日本,這裡鄭孝胥就被“告老榮歸”,丟了相印。當然,老爺子什麼地方得罪日本人至今還是個謎,劉湘雲甚至問過“九里香”蘇巧巧,連巧巧也吐着舌尖直搖頭。

  這九里香原是“藏春塢”的鎮樓之花,在整個長春城堪稱花魁。七老八十的鄭孝胥有時也陪日本人去藏春塢吃花酒應酬,蘇巧巧的絕色竟然使得老爺子大有枯木逢春之感。當然,作為當今太師、當朝宰相,公開把一個煙花女子收為自己的第九房,這實在不雅,可眼看着肥水外流,老頭子又於心不忍。正巧那時劉湘雲結婚才一年的結髮妻子愛月被皇軍“誤傷”丟了小命,鄭孝胥就把蘇巧巧從藏春塢里贖出來,給劉湘雲續了弦。蘇巧巧進了相府之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方老爺子煩悶了要聽個曲兒、筋骨酸痛要人捏捏弄弄留住過個夜,蘇巧巧必須隨叫隨到,她是父子二人共用的,這在相府里也是除了石獅子不知盡人皆知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來,鄭孝胥和他的義子劉湘雲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不知為什麼,劉湘雲對三年前那件使老爺子丟了烏紗帽的莫名其妙的事一直耿耿於懷。當然,這也可以理解,因為相爺一倒就會斷送了他的前程。他想把這件事弄清楚,做個明白人,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知道蘇巧巧對自己是真心的,他讓蘇巧巧去打聽過這事。蘇巧巧回來直搖頭,她說,老爺子這回是裡外不是人了。她只知道,就在那艘遊艇上,老爺子被迫與日本人簽了一份密約,回長春后要溥儀追認,結果聖上龍顏大怒,拍着桌子、指着鄭孝胥的鼻子大罵:“大膽奴才,竟敢拿朕的江山去做交易!”老爺子灰溜溜去找日本太上皇吉岡安直,要求撤銷他已簽了字的密約,鄭孝胥壯了壯膽,只說了句“滿洲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讓它自己走了,不該總是處處不放手”的話。就因這句話,致使他被一腳踢開。當然,所有這一切,要害全在那份密約上,九里香使出混身解數,撒着嬌,要老頭兒說說那個密約。誰知老頭兒滴水不漏,只是在一個勁地長吁短嘆:“說不得的,不知道為好,這是日本的最高機密,我身不由己纏進去了,已經丟了官,再要漏出風聲,肯定丟腦殼。”

  “你不是說老頭兒有愛講夢話的毛病,他連睡夢裡也沒講什麼?”站在巧巧面前的劉湘雲一臉鐵青,那張方臉膛上,因天花留下的點點疤痕泛出一片紫色。他的那雙坦誠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這個艷麗的少婦,顯現出他對這件事的關切。

  “講了,他在睡夢中好像在跟什麼人吵架,罵那人想吃天鵝肉……”蘇巧巧輕聲地說,她不明白丈夫何以會對那個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勞什子的密約如此感興趣。

  “吃天鵝肉?”那雙濃密的眉毛擰緊了。

  劉湘雲立刻想到那幅掛在鄭孝胥卧室里的名叫“天鵝向日”的畫。這幅畫是當時日本著名畫家犬養浩遊了滿洲即興畫下送給鄭孝胥的。畫面上有一隻展翅飛翔的天鵝,它飛行前方就是一輪圓圓的紅日,所以畫家才落了個“天鵝向日”的款。得到這幅畫時,鄭孝胥曾用它考過自己的義子,問劉湘雲懂不懂這幅畫,劉湘雲搖搖頭。鄭孝胥就倚老賣老地指點開來,他說,在把滿洲分成間島、三江、牡丹江等省之前,滿洲一直分成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而這次犬養浩主要沿松花江在黑龍江省內旅行。他發現,這黑龍江省的輪廓極像只展翅飛翔的天鵝,於是就信筆畫了下來。至於這輪紅日,就象徵著日本國了。日本畫家畫這樣的畫,其用意不言自明。鄭孝胥掛出這幅畫,無非是想讓日本人對自己少一點猜疑,因為他府上常有日本上層人物光顧。至於張掛的地方,很費了他一番心思。掛到客廳里未免太做作了,而卧室倒常有那些日本客人帶來的女眷涉足,由這些女人回去在枕頭上向丈夫訴說在總理府內室之所見,效果不是會更好?

  劉湘雲沉思開了:天鵝——黑龍江;吃天鵝肉——割黑龍江的國土?再想到溥儀看到密約后怒罵“竟敢拿朕的江山做交易”,這密約大概就是割讓黑龍江的一塊什麼地方了。想到這裡,劉湘雲犯疑了,眼下這整個滿洲實際上不都是日本人的嗎?他們還用得着割讓?如果受主不是日本人,這割讓之說倒也成立。可是日本人怎麼又會把吃到嘴裡的肥肉讓給別的什麼人?

  等到了一個月前,劉湘雲眼睜睜看着日本人把老爺子弄成個啞巴,他心驚肉跳了。顯然,日本人是怕老頭子病得神志不清時,把三年前他下台的真正原因,把那份密約的事漏了出去。所以先下手為強。因為他們知道,儘管老頭子手還能動動,但提筆寫字是肯定不行了,只要他不會說話,就能保證這個最高機密萬無一失。看起來日本人是十分看重這件事的,這份密約儘管溥儀死活不認賬,拖了三年,但這事遠沒有完……

  這天,老頭子臉色居然好起來,喝下半碗參湯。這一來兒孫們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不說他病好,至少還有十天半月好拖吧。於是,兒孫們晚飯後都散了去各自尋樂子了。老人的病榻旁只留下劉湘雲和蘇巧巧。電燈明晃晃地照着,照着鄭孝胥那張蠟黃的臉;照着他那雙深陷的、睜得大大的眼睛。他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幅《天鵝向日》。

  日本天皇的御弟秩父宮送的鍍金座鐘敲出十二下沉悶的、拖長的聲音。夜已經很深了。

  突然,老人乾柴似的胳膊抬起了,手指着那幅畫。

  劉湘雲明白老人的意思,他可能是想再仔細看看這幅畫。憑心而論,這幅畫,特別是那隻飛翔的天鵝,筆墨是極為精彩的。於是,他把畫摘了下來,夫妻二人各執住天地頭,讓畫幅橫展在老人面前。

  就在這時,老人舉着的胳膊落下了,痙攣成雞喙形的五隻手指,重重地戳在那隻天鵝上,畫被戳了個洞,天鵝肉被吃了。如果這隻天鵝真是黑龍江省,那麼,在松花江以東,牡丹江以西,被開了老大一個天窗。

  再看看鄭孝胥,他就在這當兒咽了氣。

  二、好漢劉寶森

  捧着這個啞謎,劉湘雲呆住了。就在這時候,蘇巧巧嚶嚶地哭了起來。畢竟是他掏出大把的錢,把自己從火坑裡救出來;儘管關係不明不白,可自己的終身總算有了依靠……

  就是巧巧的哭聲,引出一個人物來。此人在總理府中輩份最小,權勢卻最大。誰?是下嫁給鄭孝胥孫子鄭聵鼓的御妹二格格韞和。

  “嚎什麼,半夜三更的不讓人睡覺了?”二格格披着閃亮的絲質睡袍,她居然也不怕冷。

  老爺他,他仙逝了……”巧巧止住了哭聲。

  二格格朝這對男女狠狠瞪了一眼。在整個府里,高傲的公主最不想看的就是這兩個人。她與蘇巧巧年齡差不多,可從輩份上算,她成自己的什麼人了?而且,府里自從有了這個女人,儘管自己一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和她一比仍黯然失色。還有那個麻子,不就是個小和尚么?他自以為抱住老頭子的腿,在府里就頤指氣使起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白天都還好好的,怎麼就咽氣了?”二格格眼睛瞪圓了。

  她注意到劉湘雲手裡那幅畫,就怪模怪樣地尖叫起來:“快來人呀……”

  立刻就閃進四個女馬弁,各人手裡都有一支盒子槍,她們都是二格格下嫁時帶來的貼身護衛。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即使貴為公主,也缺少安全感,也帶起馬弁來了。

  “把這對狗男女給我拿下了!老爺子是他們害死的……老爺屍骨未寒,就盜起我們家的藏畫來了,現在是人贓俱獲……”二格格咬牙切齒地命令。

  劉湘雲、蘇巧巧這時即使渾身長嘴也分辯不清,而且他們也不想分辯。他們想,到了可以說話的地方,再說明事情的真相。人正不怕影子斜,我們對得起老爺子……於是,兩人在槍口下被反綁了雙手。

  “把男的押到關東軍司令部去。現在就押去,告訴植田謙吉司令官,這是謀害前總理大臣的兇手,可能是抗聯派來的,跟他們說明是我二格格交送的人犯。至於這個臭婊子先給我留着,本格格要排遣排遣她,最後還得把老爺子丟到她頭上的本撈回來。”二格格向來慣於發號施令,她好久沒有得到顯示自己才幹的機會了。

  到這時候,劉湘雲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他高聲吶喊着、掙扎着,但這一切哪裡還有用?他被推了出去,到了門外,還扭過頭來,朝着那個可憐的女人喊了一句:“巧巧,保重!”

  劉湘雲被押進沉沉的夜幕和凜冽的寒風中,那雪粒子像刀子似地在臉上直割,這條漢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今晚是怎麼啦?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真到了關東軍司令部,跨進那個鬼門關,自己還有命嗎?

  他知道,到關東軍司令部並不太遠,深更半夜的她們不去叫司機開車了,何況二格格並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一個被結結實實地反綁住雙手的人由兩個荷槍實彈的女馬弁押着,也是插翅難飛的了。從總理府的後門出來,繞過小半個南湖,向東直插伊通河,看到那黑魆魆的炮樓時,就知道關東軍的司令部到了。

  雪已經凍得很硬,身後兩個女馬弁的長統靴踩得雪地咔咔作響。南湖湖面好像已經凍成一層薄冰,正泛着幽幽的寒光。除了呼嘯的風聲,夤夜的雪野里,看不到一個活物。

  前方,南湖的東南端的尖尖角上,有一幢孤零零的木屋,那是為了防止有人砸冰偷魚,讓守夜人住的。看到這幢木屋,劉湘雲心裡一動。木屋裡不是住着他的好朋友劉寶森嗎?自己對那個吃天鵝肉的密約之所以傾注那麼大的熱情,不全是因為劉寶森嗎?今天老爺子這個蹊蹺的啞謎,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哩。可眼下,自己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至少也應該給他報個信……

  跟劉寶森的交往,倒是由於劉湘雲的亡妻錢愛月那回“蒙難”引起的。錢愛月是個地道的關東女子,老家在松花江畔的曬網屯,九一八后,整個曬網屯從地圖上消失了,十三歲的小姑娘錢愛月也成了個孤兒,她饑寒交迫,流落到長春。等她在一個大戶人家做了五年丫頭后,她已經出落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這時,主人起了黑心,要把她賣到窯子里,錢愛月拚死逃了出來。她身無分文,又冷又餓,在走投無路之際,遇到了總理府的衛隊長劉湘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倆很快結合了。可是,好景不長,那是在他們婚後的第九個月,愛月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那天她上街買葯,被三個喝得爛醉如泥的關東軍攔在鼓樓下……

  正在這危急關頭,從圍觀的人群中跳出一個身穿皇家衛隊軍服的大漢,這軍爺一身功夫端的不凡,只見他左右開弓,三下五除二,把三個日本鬼子打得屁滾尿流,這時,劉湘雲正好聞聲趕到……

  這段公案的結局很慘,受了驚嚇的愛月回家不久就小產了,小產後還得了產褥熱,拖了二十五天,最後拉住丈夫的手,輕聲地說了三聲“給我報仇”,咽下最後一口氣,直到死,她那雙眼睛仍睜得大大的……皇家衛隊里那個名叫劉寶森的愛打抱不平的好漢,被罰打二十軍棍后開除出了皇家衛隊了事……

  料理完愛月的喪事後,劉湘雲與劉寶森成了好朋友。劉寶森是河北滄州人,出身在一個武術世家。人一有了功夫,就會有想“顯露身手,以求進取”的願望。那時正逢溥儀在天津招摹武林高手充實他的衛隊,劉寶森還真的去報了名……

  這回,劉寶森被開除,砸了飯碗之後,由於時局動蕩,他有家難歸了。於是就流落在長春,到南湖邊當個守夜人。劉湘云為此心裡頗為不安,這事畢竟是自家拖累,言語中就頗有歉意了。那劉寶森大手一揮,朗聲笑着說:他本來就厭煩給溥儀當看門狗,現在就更自在。至於生計,他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餓不着。何況——他跟他咬起了耳朵——有一個朋友,他心裡明白是老蔣的人,每個月都會給他一大筆錢,只要把關東日本人活動情況報告給他就是。劉寶森說,只是這皇家衛隊不呆了,怕以後會斷了消息。這時輪到劉湘雲拍胸脯了,他說自己好歹是前總理大臣最貼身的人,在滿洲國發生的大事小事,沒有他不知道的。可話一出口,他覺得又該打自己嘴巴。劉湘雲苦笑着說,比方那份吃天鵝肉的密約,至今仍是個謎。他這一說,把劉寶森的胃口也吊起來了,他要這個五百年前同一家的兄弟家加把勁,趁老頭子斷氣前,把這張底牌抽出來,誰知最後會攪成這麼一鍋粥,這怎麼去跟劉寶森交代?

  那幢小木屋越走越近了,這時劉湘雲心念電轉:得想個法子,讓劉寶森知道自己出了事。

  “有人砸冰偷魚,冰那麼薄,你不要命了嗎?”劉湘雲突然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活見鬼,哪裡有人偷魚了?”身後一個女馬弁用槍管在他後背頂了一下。的確,雪野里很亮,南湖面上空空如也,鬼影也沒一個。

  “自己都要丟小命了,還管別人偷魚摸蝦,真是三管鼻子多一管。”另一個女馬弁嘟噥着,她鼻子塞住了,聲音有些瓮。

  劉湘雲沒管身後兩個女人說什麼。他終於聽到小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劉寶森披着件老羊皮大衣,從木屋裡走了出來。

  現在,劉湘雲站住不走了,他得生出法子讓劉寶森注意到自己的處境。

  “你們這麼凶幹什麼?綁得人家這麼緊,你們充其量不就是二格格的兩個女馬弁……用槍頂着我,當我劉湘雲沒有玩過槍?……不就把我押到關東軍司令部,我劉湘雲會怕去關東軍司令部?告訴你們,關東軍司令官植田謙吉的翻譯官屠永年是我的好朋友……”劉湘雲大聲地咋唬着,等於向呆在木屋門前的劉寶森說明了一切。

  “少廢話,快走!”女馬弁又大發雌威。

  一前二后三個人,從木屋前,從劉寶森身前擦身而過,沿着湖濱大道朝前走去。

  就在這時候,變故突生。劉湘雲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身後就發出“咕咚”一聲,一個女馬弁就被打下南湖,薄冰很快破了,黑沉沉的水面咕嘟咕嘟直冒水泡。等劉湘雲轉過身來時,只見劉寶森已踢飛剩下的那個女馬弁手裡的盒子炮,正一招一式地跟她拆起招來。這時的劉寶森早已扔掉身上的老羊皮袍,在凜冽的寒風裡,兩隻膀子掄得虎虎生風。那女馬弁好生了得,她一點也不驚慌,甚至沒有呼救報警,過招時很有藝高人膽大的大家風範。

  幾個回合之後,劉寶森已掂出對手的分量,原先出其不意突然襲擊的優勢已蕩然無存,他對女對手的輕視早已一風吹散。對於他來說,目的只是營救兄弟,赤手空拳的他必須速戰速決,要不然引來日偽夜巡隊,不僅人救不出,自己這條命也搭進去了,那可太不合算。

  好一個劉寶森,心裡有了一定之規,那拳腿招式就大為改觀。到第四個回合時,劉寶森就使出他的私家拳——子牙河劉家追風拳來了。這套拳極為怪異,它一反武術拳腿套路之常規,他看上去東倒西歪,隨時都會倒翻,而他就在那將倒而未倒之際突然出招,使對手防不勝防。他這時像幽靈、像旋風,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使出這種要隨時變換重心的怪招,也太難為他了。

  這一來,二格格專程從千山一個尼庵中請出的這位外號叫千手觀音的武尼就落了下風,她曾一招就放倒過三百六十斤重的日本相撲高手,可此刻卻變得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才好。正當她迷糊着的當兒,劉寶森身形一晃,欺近身來,左手一個腕花花,那是虛的,在這同時,右手像鉗子似地抓住她皮獵裝的后衣領,往上一提,千手觀音雙腳就離了地。這時左手的虛招也變成實招,在她的后腰處托着,叫聲“起”,就把那個女中豪傑舉過頭頂。還沒容劉湘雲反應過來,他喊了聲“去”,女馬弁就頭下腳上,被倒栽進南湖。

  站在一邊的劉湘雲看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這個人,老天……

  劉寶森上來替他解索兒了:“兄弟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一言難盡,現在,我們怎麼辦?長春城是不能呆了……”劉湘雲意識到勢態的嚴重。他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臂,從地上撿起老羊皮大衣,披到劉寶森身上。接着,他說了自己栽到二格格手上的大致經過。當然,也托出老爺子臨終留下的啞謎。

  “我們必須連夜離開長春,現在就得走。”好漢劉寶森一身豪氣,“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我們先去扶余吧。我有個拜把子兄弟在那邊的松花江上,夏天行船,進冬了在冰面上趕爬犁,那活咱也能幹,再不成,咱找李兆麟去。滄州人敬重風雪山神廟、雪夜上梁山的豹子頭林沖。我們何不來個雪夜投松花江?”

  劉湘雲嘆了口氣:“也只有這條路了。”好在兩人都沒什麼牽挂。劉湘雲對蘇巧巧沒多深的感情,一來她實際上是老爺子的人,自己只不過背個名罷了。後來即使假戲真做,那不過是被她的艷麗所迷、逢場作戲而已。那種青樓女子,劉湘雲總有點鄙視。世上使他刻骨銘心愛着的女人只有愛月。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了!

  那麼走吧,向著風雪漫天的北滿、向著松花江……

  三、命運之神 把他們推上同一條船

  日本人一腳踢開鄭孝胥之後,精心挑選了一個不學無術、利欲熏心的張景惠來出任滿洲國的總理。

  此人幼年家貧,靠做豆腐為生,沒讀過什麼書,卻投身綠林,練了幾路拳腳,稱雄一方,竟然當了哈爾濱的東北行政長官。他對於安邦治國一竅不通,滿口的“媽拉巴子”。可越是不學無術、越是胸無大志、越是草包的人,日本人越喜歡。這麼個連溥儀都厭惡的人,偏偏要讓他當上這樣的高官,人皆嘆惋不絕。

  已經是第二年的初夏,東北的大小河流就像一夜之間醒來似的,轟轟烈烈地爆裂、擠軋、喧囂,噴涌着憤怒,推擁着冰排,足足折騰了近十天,才慢慢平靜下來。於是,該輪到松花江上的船夫忙了。

  這種季節,忙碌的又何只船夫?看,連大總理張景惠也忙得不可開交。

  原來日本人交給他一個差。

  下個月五號,南滿鐵道會社的總裁松岡洋右親自組織一個考察團,要作一次沿松花江的考察,要總理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這樣的考察已進行多次了,哪一次也沒驚動過總理。這一回何以要如此興師動眾?

  這回,關東軍司令官植田謙吉親自召見了他,密談了三個小時。他說:“前些年,與前總理大臣鄭孝胥簽的那份密約,儘管溥儀死活不承認,這就由不得他了,到時候他不辦也得辦。現在,該到了把這一切推上議事日程的時候了……你張景惠是由我們把你一手提到這個位置上的,對天皇忠不忠,就看這一回了。”

  張景惠現在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一聲的“媽拉巴子”到了日本人面前,再也聽不到了。

  “這回的考察非同小可。第一首先是保密,千萬不可走漏風聲,連溥儀老兒都不要他知道。你知道,我們那艘豪華遊艇‘西平丸’去年十二月被抗聯炸掉了,這回不得不徵用一艘客輪。由於水情船況,看來還不得不留用原船上的船工,這些船工在完事後就統統殺掉!另外,為了保證我們請的客人在旅途生活愉快,你還得弄幾個妓女上船,這些妓女更不能留下一個活口。整個考察團的保衛我們會安排的,你就不要插手了。船隻你去落實,船艙里裝修一下,設備作些更新,搞得豪華一點,要有點猶太教風味。”植田謙吉的小鬍子跳個不停。

  “什麼叫猶太教風味?”張大總理張大了嘴。

  “媽拉個巴子!”現在輪到日本人罵了,“除了討小老婆,你什麼也不懂!”

  虧得張景惠身邊有個萬事通,此公真名萬師統,以前張景惠當司令時,他是副官;如今總理大臣身邊自然不能帶副官了,可張景惠改不了口,仍直呼他萬副官。

  於是,萬事通趕到了扶余。由縣城往北不遠就是嫩江匯入松花江的入口處。松花江在接納了嫩江之後,水量大增,通航條件好了。所以,一些大一點的客輪,都由這兒啟航。

  萬事通一到扶余就找到“宏遠號”客輪的老闆,天津人高占奎。松花江上,就宏遠輪最氣派。高占奎無法拒絕總理的征租令,他只在價碼上與萬副官做了一番討價還價。當然,萬事通在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回扣后,就得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萬事通在高老闆的陪同下,登上了停泊在碼頭上的宏遠輪。當時,幾個船工正在甲板上扯山海經,見老闆帶着一個人遠遠地向船走來,其中有個船工立刻扭頭就走,鑽進船的底艙去擦那永遠擦不幹凈的柴油機了。

  他就是劉湘雲,他到這條船上當輪機手已經有半年了。劉寶森也在這條船上打雜,剛才也在一塊兒閑扯淡。劉湘雲與正要上船的萬事通見過兩次面,怕被認出來,就避下來了。劉寶森與這個人不認識,用不着避讓。他與船東高占奎是拜把子的鐵哥兒們,老闆的客人也是他的客人,他也不應該避。

  萬事通上船后,一間艙一間艙看過來,一邊指手畫腳,向身邊的船東面授機宜,那間艙該如何布置,這間艙該添置什麼。什麼地方放一尊“獨一真神”雅赫維的聖像,等等。他甚至轉到機艙后看了看機器,幸好底艙黑沉沉的,劉湘雲又抹了一臉機油,才沒被他認出來。

  萬事通走了之後,宏遠輪就熱火朝天地停業整理起來了。劉寶森和劉湘雲原來曾有走的打算,這回聽到這船將被征租接待一個需要掛雅赫維聖像的神秘考察團,就決定留下不走了。原來前些日子,劉寶森那位朋友,那個“老蔣的人”專程趕到扶余找到他們。他對那份吃天鵝肉的密約極為感興趣,他說如果能掏出這張底牌,他們就可以得到一筆一輩子吃用不盡的獎金。於是,兩人心動了。

  到了月底,高占奎上船召齊九名船工,宣布一件事:“關東軍司令部來了命令,船上留用的人數量必須嚴格控制,只能留下四個人,其餘的人只得撤下來休息。船上的四個人是總管劉寶森、輪機手劉湘雲、老大阿蒼伯和伙夫游四海。現在,這四個以外的人立刻下船,到碼頭去領放假的豆面,去遲了領不到可再別向我要了。”

  老闆這句話剛說完,船工們立刻走了一多半,船上立刻靜下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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