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旅

　　大學最後一年，阿東和女友王莉到省第二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實習。每天跟在醫生後面忙忙碌碌，倒也過得充實。一天，王莉無意中進到神經科權威醫師的辦公室，在辦公桌上，她發現了一本英文書，書名很奇怪，翻譯過來應該是《死亡之旅》。大致講的是躺在剛剛去世的人身邊，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胸口放置一面能折射靈魂的鏡子，注射一種麻醉劑，你就能體驗死亡的感覺。這感覺，可以維持五分鐘。

　　王莉生性大膽，喜歡獵奇。她牢牢記住了書里章節的內容，回去就對阿東說了。阿東覺得不可思議，聽王莉說要親自一試，他更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事，醫學院的高材生怎麼能信？”

　　“神經科的權威醫生都信！要不他怎麼會看那樣的書？”王莉反駁道。

　　“他也許不過是翻翻而已呢。”阿東說。

　　王莉倔強，一定要試。她對阿東說她想知道死亡的滋味兒，或許還可以看到死去的人，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也未可知，自己主意已定，如果他不配合，她會找別人。

　　阿東無可奈何，只好答應王莉。

　　一星期後，阿東留意到一個孤獨的心臟病人去世了，正好是深夜。他猶豫片刻，撥通了王莉的電話。王莉急匆匆過來，和阿東一起悄悄進入太平間。太平間在地下一層，除了一個老人，這兒幾乎沒有任何人出入，所以靜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王莉走到停放屍體的病床前，慢慢躺下去，胸口放置一面小鏡子，手心貼住老人的手心。阿東搖頭，覺得王莉真是膽子太大了。一個女孩，雖然是醫學院的學生，可和一具屍體躺到一起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王莉催促阿東，阿東拿出從手術室偷到的麻醉劑給王莉注射下去。

　　漸漸地，王莉感覺到意識像流水般慢慢從身體里流走。她穿過一個漆黑的隧道向著明亮的洞口慢慢走去，她感覺身子似乎是在飄。

　　終於到了洞口，王莉突然一眼看到了死去的繼父。他看上去神情詭異，王莉怯怯地走近他，繼父突然伸出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大聲叫着：“是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

　　王莉拚命掙扎，一把推開繼父向前跑去。她跑到一道壕溝邊，突然見到一個男孩牽着黃狗站在她跟前。男孩是兔唇，樣子奇醜，黃狗朝王莉狂吠，王莉嚇得後退幾步，一轉身，和繼父正好面對面。

　　王莉被繼父和男孩夾擊，渾身滲出一層冷汗。她不知道該向誰求救，撲通一聲昏倒在地……

　　王莉醒來，發現阿東正焦急地看着她。他說她失去意識四分半鐘，他嚇壞了。王莉渾身汗濕地坐起來，呆了半晌，下床，走出了醫院。

　　阿東還有事，要中午才下班，王莉獨自回家。去年與王莉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后，家裡就剩了王莉一個人。要不是阿東陪她，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熬得過那段日子。

　　路過商場，王莉突然聽到有人喊她。她轉過頭，櫥窗里晃動着一個人的身影，是繼父！他的臉貼在玻璃上，冷冷地看着她。王莉打個寒戰，向前跑去。跑到街角，那個兔唇男孩站到她面前，突然放開手裡的黃狗。半人高的黃狗朝着王莉撲過來，王莉轉頭狂奔。一直跑到公交車站，王莉回頭，身後三三兩兩的行人，哪兒有兔唇男孩和黃狗的影子！

　　抹一把額頭的冷汗，王莉覺得自己都要虛脫了。

　　回到家，王莉往浴缸里放了滿滿一缸水，感到十分疲憊。水氣慢慢蒸起來，王莉躺了進去。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王莉馬上睜開眼，扭過頭，見門一下下地開合，卻沒有人。她裹住浴巾起身，走到門外。門關得緊緊的，窗子開着，一陣風颳得門關上了。王莉長舒一口氣，重新回到浴室。

　　就在推開衛生間門的剎那，她驚得幾乎尖叫起來，浴缸里滿滿一缸血水，繼父歪着頭泡在浴缸里，水果刀掉在地上，胳膊上的血流了一地。王莉捂住嘴扭頭就跑，可剛跑到大門邊，就聽到狗的叫聲。那聲音一聲比一聲瘋狂。

　　王莉轉身衝進卧室，緊緊關上了門。她手哆嗦着打電話給男友阿東。阿東聽到王莉聲音顫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王莉只是叫他快來，馬上過來。

　　放下電話，王莉拿起床邊的水果刀，緊緊地攥着，神經綳得緊緊的。門鎖似乎被一隻手輕輕轉動，王莉倚着牆站起來，驚恐地看着門。鎖轉了半圈，停住了。屋子裡拉着窗帘，十分昏暗。王莉打開燈，突然，牆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影子。那影子慢慢向著王莉靠近，王莉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莉，為什麼？為什麼？”

　　王莉用力捂住耳朵，聲嘶力竭地喊：“走開！走開！不要靠近我！”

　　阿東終於到了，看到王莉渾身汗濕，人也變得獃滯，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扶着阿東來到浴室，浴缸里滿滿一缸水，水面飄着幾根淡黃色的頭髮——那是她的。她再打開門，門外只有涼涼的風。

　　王莉虛脫了一般坐在地上。阿東扶她上床，疑惑地問她到底怎麼了？王莉搖搖頭，雙手捂住臉，哭着說她看到了繼父。阿東詫異，她繼父已經死了十年了。

　　“他還是從前的樣子。我看到他在浴缸里自殺，看到他來找我。他一直責怪我，認定是我害了他！”

　　阿東輕輕撫摸着王莉，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王莉搖搖頭，說繼父十年前自殺，完全是因為她。

　　“繼父是一名中學老師。他和母親結婚時，我才14歲。他們結婚不久，母親在繼父的抽屜里發現了我的裸體照片，模糊的，像是在浴室拍下的。母親十分生氣，拿着照片質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多月後，我正在浴室洗澡，繼父突然推門而入。母親正好回家，看到這個場景，她氣瘋了大罵繼父是禽獸。繼父從家裡搬了出去。就在母親清理他的東西時，發現裡面有多張黃色光碟。繼父搬出不久，整個學校都知道了他的事，不久，他在家自殺了，是在浴缸里割的腕。”說完，王莉哭了起來。

　　阿東緊緊摟着她，一遍遍地安慰她。這怪不得她，完全不怪她。這是繼父自作自受！

　　又累又倦，王莉伏在男友的懷裡睡著了。阿東見她睡得很沉，便把她抱上床。他進到衛生間，用冷水洗把臉。現在，他後悔極了讓王莉做那個試驗。這真是太可怕了，死亡之旅給王莉帶來了什麼？可怕的記憶還要再重複一遍？

　　阿東正想着，突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他扔掉毛巾推開衛生間的門，見卧室的床上空蕩蕩的。王莉去哪兒了？阿東大聲叫着王莉，卻見她已走上陽台，一隻腳跨過了欄杆。阿東嚇得臉色大變，大聲叫着衝過去，一把將王莉拉了回來。

　　王莉怔怔的，樣子似乎在夢遊。阿東將她抱回屋，王莉看着他，問他去哪兒了？她正要去找他。阿東說自己只是洗了把臉，王莉頭一歪，倒在床上又沉沉睡去。

　　坐在王莉床邊，阿東不敢離開寸步。

　　第二天，王莉早早醒來，阿東勸她休息幾天，他自己去醫院。王莉搖頭，她可不想在實習期給醫院留下不好的印象，畢業之後，她還打算進這家全省最好的醫院。

　　下午，阿東被醫生指揮跟着120車出診了，王莉跟隨在指導醫生杜治民身後，眼睛緊盯着，看他如何給病人診治。

　　天漸漸黑下來，王莉忙了一天，疲憊地往回走。在醫院門口，她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住址，王莉緩緩閉上了眼睛。按照通常的路況得走半小時，她可以小憩一會兒。想不到，沒過幾分鐘，王莉竟然睡著了。等她醒來，天已黑透，出租車一直走着。

　　“師傅，這是到哪兒了？”王莉眯着眼睛問。

　　“馬上就到了。”司機頭也不回地說。

　　車轉過彎，王莉發現車竟然又停在了醫院門口。她疑惑地問司機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回過頭，王莉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是繼父！他臉色蒼白，嘴唇動着，“小莉，你不想再回醫院的太平間嗎？你不想嗎？”

　　王莉用力拉車門，可車門關死了，根本打不開。王莉身體向後縮着，卻見後面一隻大狼狗嚎叫着撲向她，那個兔唇男孩正對着她狂笑不止。王莉似乎感覺到了狗嘴裡噴出的熱氣，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痛苦和死亡的滋味兒……

　　“王莉，王莉，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杜醫生望着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王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叫兩個護士按住她，將她拖進病房，注射了鎮靜劑。

　　王莉睡著了。

　　等阿東回來，杜醫生說王莉看上去受了刺激，最好在醫院觀察幾天。約摸三個多小時后，王莉才清醒過來，她感到頭痛欲裂。見阿東坐在她身邊，她撲進他懷裡痛哭。王莉要阿東帶她去龍風湖，她必須去那兒。

　　阿東見她情緒激烈，問為什麼要去龍風湖？王莉邊哭邊搖頭，赤着腳下床，向醫院外跑去。阿東急忙追了出去。

　　凌晨，兩人打車來到龍風湖，步行幾十米就到了龍風湖公墓。王莉晃着手電筒找到繼父的墓碑，“撲通”一聲跪下，哽咽着說：“爸，我對不起你。我錯了，請你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

　　阿東站在一邊，疑惑地看着王莉。王莉哭了半晌，對阿東說繼父是被她害死的。當時她太小，她憎恨母親拋棄父親愛上了繼父。她認定母親之所以背叛父親，錯都在繼父。她選擇了母親也是想拆散他們。是她拍了裸照放進了繼父的抽屜，是她買了黃色光碟放進繼父的書桌。而那天繼父之所以進浴室是為她送毛巾。她從窗口看到母親回家，計算着母親就快進門前，她喊繼父，說自己在洗頭髮，迷眼了，讓繼父趕緊把毛巾拿進來。就在那一瞬間，母親進門了。她計劃得天衣無縫。後來，又是她給繼父的學校寫了匿名信，罵他是衣冠禽獸，讓他在學校抬不起頭來，所以繼父才割腕自殺。現在她好後悔，整整十年了，她把心事深深埋進心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麼對不起繼父！

　　阿東獃獃地看着王莉，問她怎麼小小年紀會有這樣的心機？王莉哭得眼睛紅腫，說因為她恨他！她太小，只知道是因為他的介入父母才分開。她錯了，她真的做錯了！

　　天漸漸亮了，阿東扶起王莉。王莉長舒一口氣，看着他說：“你願意陪我去找一個男生嗎？除了繼父，我還有一個最對不起的人，他叫劉永利。”

　　阿東困惑，王莉說他是兔唇，整整四年小學，他受盡了王莉的欺辱。王莉是班長，她曾帶着一群男孩女孩嘲笑他，孤立他，她從沒想到過那男孩的感受。他沒有朋友，只有一條大黃狗每天陪着他。那條狗陪他上學，放學甚至去接他。王莉帶頭喊兔唇“癩皮狗”……後來，那個男孩離開了學校，他只讀了四年，對父母說如果再送他去學校他就自殺！

　　阿東嘆了口氣，點點頭。按照王莉印象中的地址，他們來到劉永利的家。可這兒已是一片拆遷區，住戶早搬走了。見王莉焦急，阿東說他可以找找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也許能幫得上忙。

　　王莉和阿東整整尋找了一星期，最終在一家街角找到了劉永利。劉永利開了間擦鞋店，看上去生意不錯。他做了手術，但如果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兔唇的痕迹。劉永利早認不出王莉。店裡人少了，王莉叫阿東到外面去等。她站起身，朝劉永利深深鞠了一躬，說了句“對不起”。劉永利詫異地看着她，王莉喃喃地說：“我是王莉。”

　　劉永利的臉色變了，半晌他背過身，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

　　“可我認識你。我真誠地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每每想起那些事，我都覺得自己罪不可恕。”劉永利抬起頭，眼睛濕潤了，他嘆了口氣，說：“即使我原諒你，又能改變什麼？你能還我一個美好的童年嗎？當時你是班長，班裡的人都聽你的，你討厭我，所以全班的人都討厭我。所以，我只讀了小學，甚至沒有畢業。如果你真的誠心懺悔，你就好好活着，盡最大努力去救助殘疾兒。”

　　王莉看着劉永利，鄭重地點點頭。

　　從劉永利的住處回到家，王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她睡得很沉，一直沒有做夢。阿東看着她，知道她已經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她獲得了自由。死亡之旅，恐懼結束后，帶給她的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