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債自遠方來

　　俗話說，討債不過年三十——就算要命的債，也不能在大年初一向人家開口，那可是把事情做絕了。李村有個老黑，前些年在外省做生意的時候，賒了八千元的貨給一個老鄉。沒想到，老鄉的生意虧了，捲起鋪蓋回了老家，走的時候，話說得還好聽，說這八千元的賬一定認。過了幾個月，老黑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而且從此一蹶不振，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了。沒辦法，看看年底就要到了，過年的錢還沒着落，只得帶上欠條找老鄉討債。

　　那老鄉名叫阿水，兩家相距三十多里路。老黑打聽到阿水家的大門，卻沒見到阿水的人。老黑在阿水家等到年三十下午，一看阿水還沒回家，就知道這傢伙肯定是跑出去躲債了。可也總不能在別人家過年呀，無可奈何，只得空手而回。一連三年，年年如此。

　　這一年又到了年底，老黑手頭仍舊空空的，這過年的費用還得落在那八千塊欠條上。年三十早上，老黑來到了阿水家，進門一瞧，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一個女人在家，阿水又躲出去了。一年一趟，老黑跟阿水的老婆也熟悉了，這女人倒也一副好臉色，見老債主又登門了，趕緊讓座倒水。

　　老黑喝了口水，開門見山地問：“阿水呢，又出去了吧？”

　　女人紅着臉，點點頭。老黑接著說：“我今年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過年的錢沒着落，孩子開學又要交學費，這次見不到阿水，我也沒臉回去見老婆孩子了。你看，我把衣服都帶來了，說不定，要在這裡過年了！”說罷，把行李往地上一放。

　　女人一愣，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老黑喘了兩口粗氣，道：“嫂子，看情況，我知道你們也困難，不是走投無路我不會為難你們，你帶我去找阿水吧，好歹得給我句話，這麼躲着算什麼意思嘛？”

　　女人抬起頭，一臉難過，低聲說道：“大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阿水他不是有心躲你，他也是去追債了，那地方也遠，我不會去！”

　　老黑怔了一下，嘿嘿笑了兩聲：他才不信呢，阿水現在肯定就躲在這個村子里，不是打着麻將，就是在喝酒。他對女人說道：“好吧，既然你不願帶我去找，我就在這裡等算了！”往椅子上一靠，抽起了煙，心裡盤算着：今兒晚上是年三十，我就不信你不回家！

　　女人嘴唇動了幾下，卻也不再說什麼，坐了一陣，自個起來忙乎年夜飯了。這一等，就直等到天黑了下來。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可阿水居然還沒出現。老黑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門口左右張望，看來看去，門口依舊是靜悄悄的。

　　女人給他倒了碗酒：“大哥，我們先吃吧，阿水他可能不回來了！”

　　老黑長嘆了口氣，心裡說不清是種啥滋味，坐下來埋頭就吃。喝了三碗酒，他把碗一推，說了句“飽了”，坐到一邊抽起了悶煙。女人不聲不響，收拾好碗筷，給他端來碗茶，說道：“大哥，你現在也回不去了，就在這住下吧！”說罷給他打來了洗腳水。

　　老黑把牙齒咬了又咬：阿水啊阿水，你豁出去，我也豁出去了，我就在你家住着，看你能躲到幾時？

　　大年初一早上，仍舊是女人陪着他吃悶飯。女人默默無語，只是不停地給他挾菜、倒酒，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老黑偶一抬頭，突然發覺女人臉上竟掛着一串淚水，頓時愣了。女人慌忙扭過身，飛快地擦了一把。老黑的心一顫，差點兒就軟了下來，可他馬上低下頭，大口大口灌了半碗酒，硬是把心鐵起來：我就這麼兩手空空回去，還不如死了痛快。

　　下午，門口突然匆匆走進來一個男人，老黑與他一打照面，馬上就認出來：啥，這不是阿水是誰？

　　阿水顯然也立刻認出了他，怔了一怔，下意識地一扭頭，走了兩步，大概想到已經無法躲避，只得又站住了。老黑一見之下，真是又喜又怒，又悲又恨，上前一把揪住他：“阿水，別躲了！你看我老哥都來了兩天，你主人咋的就躲起來了呢？”

　　阿水滿臉通紅，羞愧無比：“大哥，我不是躲你，我是沒臉見你呀！”

　　老黑鐵着臉道：“阿水兄弟，今天是大年初一，兔子不急不咬人，人不急不翻臉，我今天就得跟你翻回臉，向你討回債了！”

　　阿水使勁地搓着手：“我剛從外面回來，有個朋友也欠了我好幾千，追了幾年，一分錢也要不回來。說實話，我就等着這筆錢來還你的賬，今年我是狠下心了，在他家過了個年。人見是見到了，錢也拿出了兩千，可我還是空着手回來了。我不是嫌少，那兩千塊是他的救命錢，等着過完年給老婆看病的，我、我怎麼也收不下……大哥，我對不起你了！”

　　他說到後面，哽咽着說不下去了，痛苦地抱着腦袋蹲到地上。女人看到這，欲言又止，悄悄抹了把淚，躲進了廚房。

　　老黑看着他，心裡的氣漸漸緩了下去，窩了幾年的火怎麼也發不出來了。說實話，他還是信得過阿水這個人的，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他嘆了口氣，把阿水拉起來，遞給他一根煙：“兄弟，大哥不是到了那個地步，我也不會撕下這層皮。不怕你笑話，你嫂子現在還不知上哪家借的油過年呢！過完年開學，兩個孩子的學費就得好幾千，那可是實打實一分也賒不得的呀！”

　　阿水耷拉着腦袋，猛抽了幾口煙，把煙頭狠狠一掐：“大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你，這次我一定不讓你空手回去！”老黑兩眼一亮：“真的？”阿水猛地點頭：“真的！這次不把你的賬結了，我就是你孫子！”

　　這麼說定了，可老黑心裡還是不踏實。你看他這個家，怎麼看也不像一下能拿出幾千塊的樣子。屋裡有台舊彩電，豬圈裡有兩頭老母豬，屋后關着幾隻雞，除這些外，實在找不出什麼可以換錢的東西了。老黑一肚子疑慮：他在哪兒找八千塊給我？

　　過了一夜，老黑早上剛起床，阿水就拿出一紮厚厚的鈔票：“大哥，你點點！”

　　老黑一怔，真沒想到他說拿就拿出錢來！既驚又喜，顫抖着手把錢接過來，揣進了懷裡，說：“不用了，我信得過你！”阿水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大哥，你還得把欠條給我呢！”“哦，對對！”老黑忙伸手進懷裡掏。正在這時，一旁的女人突然發瘋似的嚎了一句：“天哪，以後怎麼辦？”老黑一怔：“咋的？”女人臉上全是淚：“大哥，你把錢拿走了，可我們以後就過不下去了啊！你知道這錢是怎麼來的嗎？”阿水大聲呵斥了一句：“別說了！”老黑心裡一驚：“怎麼來的？”

　　女人哭喊着說：“他、他昨晚去賭場借的高利貸，八千塊，三個月就得翻一番，還不上，那些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啊！

　　女人傷心欲絕，幾乎要哭昏在地。阿水一邊扶着女人，強笑着對老黑說：“大哥，你別聽她的，你把欠條給我，快回去吧，嫂子還等着你呢！“

　　老黑的手已經摸到了欠條，五根手指激烈地顫抖着，此時那張紙條就好似有千斤重一般，怎麼也拿不動。臉上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猛地，他把手掏了出來，手上空空的。他使勁添了添嘴唇，嘶啞着聲音說：“我忘帶欠條了，要不，你明年再還吧？”

　　阿水和女人都是一震，不敢相信地瞪着他。女人忽然嚶嚶地哭泣道：“不，大哥，我知道你把欠條帶來了，欠債還錢，沒什麼好說的，要怪只怪我們沒本事，你、你拿去吧！”抹着淚衝進了房裡。

　　老黑咬咬牙，額頭青筋凸現，突然伸手把欠條掏了出來，再也沒有半點兒遲疑，刷刷刷幾下把欠條撕得粉碎。

　　阿水嚇了一跳：“大哥，你這是……”

　　老黑把錢放到桌子上，重重地一拍阿水的肩膀，大聲道：“把錢還給人家，我們還沒到絕路呢！兄弟，咱再出去幹活，沒有本錢，咱有的是力氣，沒有力氣，咱還有血，總不能再讓老婆受委屈了！”

　　阿水眼淚刷地下來了：“大哥，我聽你的！”

　　當天晚上，兩個男人對坐着喝酒，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酩酊大醉，一邊的女人時而笑着，時而哭着，不時為他們添酒。第二天一早，兩個男人背上行囊，在女人的目送下，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奔向遠方。

　　（責編: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