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良心債

　　城西柳條衚衕住着一對中年夫妻，男的叫范海波，女的叫林細妹。女人身體一直不好，夫妻倆全靠范海波每日出門送牛奶為生。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天剛蒙蒙亮，范海波就蹬上三輪車，出門送奶去了。城市的早晨，道路上沒幾個人。范海波不知不覺間路過了一家洗浴中心，洗浴中心門口新豎起了一塊大牌子，他瞥了一眼，依稀看見上面有“鹽水浴”、“牛奶浴”等字眼。范海波“呸”了一口，心裡恨恨地罵道：媽的，燒包，這要糟蹋多少牛奶啊。好在前面不遠就是楓林街街口了，他的心情才漸漸好了起來。楓林街那位訂戶可是位大主顧，每天竟然訂六斤鮮奶！按每斤賺1角5分計算，6斤賺9角錢，一個月下來，就是27元啊!嘖嘖。

　　轉眼間就到了那位主顧家門口，這是一座獨門獨戶的院落。不巧的是，今天奶箱的門不知怎麼脫落了，范海波猶豫了一下，按響了門鈴。不一會兒，出來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戴着眼鏡，斯文有禮。他弄清緣由后，客氣地請范海波幫忙把牛奶送到屋裡。范海波隨那人進了客廳，剛把牛奶放下，就被牆角的一個木盆吸引住了，木盆旁邊堆了一大堆牛奶包裝袋，木盆裡面是乳白色的液體，一隻黃色的小狗正在木盆里神氣活現地洗澡呢!

　　范海波只感到血往上涌，嘴唇直哆嗦。他轉過頭來，死死地盯着那中年人，氣哼哼地問：“你是拿我送來的牛奶給這小畜生洗澡的嗎 ”

　　中年人點了點頭，說：“是的，噢，不，其實……”

　　范海波不等他說完，拎起那六斤牛奶，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時，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升起，天已大亮，可范海波的心情越發鬱悶起來。老婆身子弱，需要加強營養，每天也就只喝半斤牛奶，而范海波自己一口也不捨得喝，可如今，有人竟拿它給狗洗澡，真是太不公平了!

　　回家吃過早飯之後，范海波開始收拾三輪車。幹活的時候，他腦子裡還在想着早晨那件事，想到每月將損失27元錢，不免感到遺憾。

　　就在這時，他聽見門外有人問：“范師傅在家嗎 ”

　　范海波抬頭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用牛奶給狗洗澡的那個中年人就站在門口。

　　此人叫張若水，是市人民醫院骨外科主治醫師。最近，他正在探索一種治療骨質增生方面疾病的新療法，採用加了中藥的牛奶浸泡，輔以口服藥物，治癒率有望達100％，今早用木盆給狗泡澡是在進行動物實驗，沒想到被范海波誤會了。張若水不想被人誤會自己奢侈，加上還需要有人送奶，就向牛奶公司打聽，找上門來。

　　范海波弄清了事情原委之後，又愧又喜，連連向張若水道歉。末了，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還有點事兒，想麻煩張大夫，不知道……”

　　“嗨，客氣什麼，只要我能辦到。”

　　“我想請您給我老婆看看病，”范海波撓撓腦袋說，“她得的就是軟關節增生，好多年了，挺重的。”

　　“噢 快帶我去看看。”張若水說罷，就隨范海波進了屋。

　　屋裡陳設簡單，光線昏暗，林細妹正斜躺在床上，發現有客人進屋，急忙起身。可是，當她看清來人的面孔之後，不由僵住了，過了好久才顫聲說道：“是你 張若水 ”

　　“你是……林細妹 ”張若水也感到很意外。

　　站在旁邊的范海波只感到腦子“嗡”的一聲，儘管張若水這個名字林細妹只向他提過一次，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上前一把抓住張若水的衣領，惡狠狠地說：“原來你就是張若水，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 ”

　　張若水囁嚅着說：“是我，可是……”

　　范海波怒火中燒，用一雙鐵鉗般的大手，抓起張若水就往外拖。林細妹急急地在後面喊：“海波，別這樣，其實不怪他……”范海波毫不理會，把張若水拖到院門口，往外狠狠一推，然後“啪”插上小鐵門。

　　張若水被范海波推出門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他苦笑一聲，無精打采地往回走，不禁又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張若水是生產隊的插隊知青。一個盛夏的中午，張若水正在隊里看水閘，水閘旁邊搭了一個小窩棚，是方便看閘人休息的。此時，遠處傳來幾聲悶雷，天色暗下來，緊接着，銅錢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可是張若水對此卻渾然不覺，還在津津有味地看書。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張若水廢寢忘食地複習功課，準備來年參加高考。

　　“好你個張若水，天塌下來了你還穩坐釣魚台!”伴隨着一股涼風，進來一個人，原來是女知青林細妹，下午輪到她來接范海波的班。“外面都下了這麼大的雨，你還不關閘，想害死我們啊 ”張若水這才發覺外面下着大雨，窩棚里下着小雨。這個小水閘控制着水渠的水量分配，水渠正南方是隊里的旱田，西面是水田。早上開閘給南面的旱田澆水，可一上午了，張若水卻把關閘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又下起了雨，南面的旱田全淹了。那時，雖然“四人幫”已經粉碎了，可階級鬥爭的弦在人們的腦子裡綳得仍很緊。張若水的家庭出身本就不好，要是再因為這事被扣上個“破壞生產”的帽子，甭說參加高考了，就是回城的希望恐怕也要泡湯了。想到這層利害關係，張若水嚇得不知所措。

　　“發什麼呆啊，快去關閘！”林細妹的話使張若水回過神來，跟着林細妹沖了出去。這是一個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水閘，關閘的時候就把旁邊的十幾個沙包堵上，開閘的時候再打開就行了。由於驟降大雨，水勢很急，連續扔了兩次沙包都被水沖走了。林細妹一看這樣不行，就毅然跳了下去，用力頂住一個，再由張若水遞過來一個，再頂……如此反覆，水閘終於被關上了，張若水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然而，就因為林細妹這次奮不顧身，而落下了個軟關節增生的毛病，據說，上了歲數，有可能癱瘓在床。張若水覺得之所以會這樣，全是因為自己，自己應該照顧林細妹一輩子；林細妹也喜歡張若水的博學多才，溫文而雅，就答應了。

　　可感情這東西往往是理智控制不了的。張若水考上醫科大之後，竟與班上的一位女生墜入愛河不能自拔，畢業后兩人結了婚。懷着對林細妹深深的愧疚，張若水工作后拚命鑽研軟關節增生這一課題，決心治好林細妹的病，來償還自己欠下的良心債。許多年後，張若水已成為這一領域的權威，可林細妹回城後幾經搬遷，再也沒有找到。沒想到今天以這種方式碰上了。

　　幾天後，范海波夫婦收到一個郵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摞醫學資料，全是關於軟關節增生的，大部分都是張若水撰寫的；郵包里還有一封信，兩口子撕開信封，只見上面寫道：細妹：

　　你好！

　　我知道，現在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敢奢望你的諒解。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背負着沉重的良心債。為了減輕一點負罪感，我一直潛心鑽研軟關節增生，並小有收穫。見信后懇請你及早與我聯繫，你的病情雖然不輕，但治療起來並不難，完全可以徹底治癒。

　　不用擔心費用問題，一切全由我負責，請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

　　張若水

　　看完信，兩口子陷入了沉思。接受張若水的請求，是給了他一個償還良心債的機會，同時林細妹也將告別病痛的折磨。思來想去，性格火爆的范海波也不再反對了，儘管心裡仍有些彆扭。

　　幾天後，林細妹住進了市人民醫院的骨外科病房。在張若水的細心醫治下，林細妹感覺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一個月後，困擾多年的頑疾竟全好了。

　　出院這天，張若水把一個紙盒子交給林細妹，說：“這是出院后的用藥，用法寫得很清楚。回去再有兩個療程鞏固一下，就徹底治癒了。”

　　送走林細妹，張若水的心情格外的好，自己這些年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為林細妹治好了病。他又偷偷在紙盒裡放了4萬元錢，也算是對她的一點補償吧。

　　第二天，范海波卻又出現在張若水面前，面色尷尬地把一個小布包遞給張若水說：“這是林細妹讓交給您的。”說罷頭也不回，慌裡慌張地跑掉了。

　　張若水打開一看，是自己昨天送給林細妹的4萬元錢，隨錢夾帶的一封信更是讓他大吃一驚。上面寫道：

　　若水：

　　真對不起，讓你背負了那麼多年的心理包袱。其實，我的軟關節增生的毛病插隊前就得上了，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那年說是堵閘落下的，也是我的私心在作怪：一是因工緻病，能得些好處；另一方面，你當年斯文，有才華，女知青沒有不喜歡你的，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如果說是因為那件事得了病，你就會為我負責，我就可以得到你……萬沒想到，你受了那麼多年的良心煎熬。

　　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在住院期間得到你的細心照顧，已是不安，沒有理由再接受你的資助，否則，豈不是將你背負了多年的良心債轉到了我身上

　　再次說聲對不起，謝謝你的妙手回春。

　　林細妹

　　張若水看完信，感慨不已，自己受良心煎熬了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竟會以這樣的結尾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