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子姑娘的第21封情書

　　那會兒我們在禾場上玩耍，用蠶豆葉子紮成的毽子在腳上踢來踢去。不遠處的桑樹下，有正在幾隻覓食的小雞。看着熟透了的桑葚，我突發奇想：“我們用桑葚汁做紅墨水吧，一定行的。”於是小夥伴丟了毽子，爬上桑樹，攀上樹枝，採摘桑葚。

　　“誰家的孩子，怎麼爬到我家的樹上了？”

　　“這桑樹沒主兒啦？”

　　冷不丁一聲斥責響起，只見一個婦人從屋子裡出來。她戴着草帽，一手提着笤帚，眼睛被太陽照成一條細縫。她是鄰家新娶的媳婦，可能不知道這裡的桑葚根本就是無人問津的野果子。她大呼小叫的模樣讓我們既好笑又好氣，一個個只得溜下桑樹，四下逃散。

　　“哼，那個可惡的女人！”丫丫弄掉我頭髮上的一片樹葉子說：“她媽是個瞎子。”我們聽了，湊上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你怎麼知道的？”“你見過？”

　　“當然，”丫丫說：“不過她有個妹妹，比她好看多了。好像叫嫣子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嫣子姑娘的名字。

　　很快，我就見到嫣子姑娘。她有些瘦弱，裊裊娜娜的身姿，一條很長的髮辮垂到腰際。她說話的聲音輕柔，笑起來的時候，唇齒之間像要飄出雪花。

　　晚上，的叫聲此起彼伏，月光從窗口瀉了進來。嫣子姑娘跟姊姊小聲地講着話。我聽着聽着，就漸漸睡著了。

　　每到農忙，嫣子姑娘都來幫忙。她幫着她姊姊插秧，收割油菜，去村口打水，她走到哪裡，哪裡就多了一道風景。

　　姊姊說嫣子姑娘讀了很多的書，還會用鉤針編織很多衣物。她教姊姊學做鞋墊的圖案，織毛衣，有時一起講些故事。她們似乎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個晚上，我聽見嫣子姑娘與姊姊的對話。

　　“……他們相愛了，女孩子的姨娘卻來提親，那女孩不肯答應。她娘就問她是不是心裡有了人？”嫣子姑娘說。

　　“那她怎麼回答娘的話？”姊姊問。

　　“她想也瞞不住了，就說是的。”嫣子姑娘接著說。

　　“她娘聽了怎麼說呢？”姊姊又問。

　　“她娘聽了，就說一句：‘你這死女子，要娘的命啊？’”

　　“為啥呢？”姊姊覺得奇怪地問。

　　“不知道。”嫣子姑娘說：“她娘當時就暈了過去。”

　　……啊！？

　　睡意又一次襲來，我再次睡著了。

　　嫣子姑娘到我家借宿。她與我姊姊年紀相仿，睡在一張床鋪上。夜晚，青蛙 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姊姊已經從菜園裡回來了。她把萵苣和豌豆莢放在地上，衝著我喊：“小懶蟲！太陽曬屁股啦！回頭告訴媽，說你不把牛犢牽到後山坡吃草去。”我一骨碌爬了起來，往牛棚走去。黑子是姊姊最愛的一隻狗，這時它蹭過來，歡快地跟着我跑了幾步，我學着姊姊的語調吆喝道：“過去！你這小懶蟲~！”

　　這天晚上，嫣子姑娘沒有來。

　　姊姊告訴我說她回家了，要等一段時間再來。

　　一直到了芝麻花開的時候。那天下午，天特別的藍，漂浮着几絲白雲。我與玩伴丫丫在田野找到狗尾草，抽了草莖。在芝麻地里揀了落在地面上的芝麻花，一朵一朵串在草莖上，就編成了一個潔白芬芳的花環。

　　那是個令人愉快的時候，直到看見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我們才手牽手地回到村口。

　　姊姊正在着急地喚我的小名。

　　槐樹下還有嫣子姑娘，她也坐在人群里乘涼。星空下，當頭戴花環的我們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我聽見她說：“真像個美麗得小仙女！”這話讓我們美滋滋的，似乎接下來的責備也不難受了。

　　等到夜風涼了，乘涼的人群就起身，拿了木凳子，各自進屋睡覺了。

　　這個夜裡，我一直睜着眼睛，近乎虔誠地聽着嫣子姑娘講話。姊姊開口了：“有情人終成眷屬，他與她後來在一起了。”

　　“你怎麼這樣以為呢？”這是嫣子姑娘天籟般的聲音。

　　“電視劇的情節都差不多。”姊姊很有把握的說。“可這事不是電視劇裡面的，是真實的。”嫣子姑娘說。

　　“真的？你認識他們嗎？

　　“他叫莊周。我認識。”嫣子姑娘的語氣有些奇怪。“後來他死了！”

　　死了？自殺？殉情嗎 "

　　沉默。良久，嫣子姑娘緩緩地開口說：“他患了不治之症。”

　　“那女孩子知道嗎？”

　　“她接到他的來信，那是他寫給她的第21封情書。這封信解開了她心中的謎團，明白了她娘暈過去的原因。”

　　“哦。那女孩把信給你看了？”

　　“不是。那女孩就是我。”

　　“嫣子？”姊姊急促地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段時間我娘一直偷偷地抹眼淚，我怕再惹她傷心，不敢問她，就寫信跟莊周提了這事。一天，我打開他的回信，他這樣寫道，

　　嫣子：

　　我提筆寫信的時候，心情無比複雜。本來我想告訴你，這次我通過考試，從一名民辦教師轉成了公辦教師。接到你的信，我找過我父親……當我父親聽到你母親的名字時，臉色很難看。他不停的抽煙，一支接一支，似乎有難言之隱。後來，他說他這輩子對不住一個女人。那是他的結髮妻子，那時他們有個孩子，可惜沒多大就夭折了。那禍不單行的日子裡，她又染上眼疾，求醫無效，雙目失明。一連串的打擊使他心灰意冷，他開始酗酒，有時整夜不歸。她被娘家人接走，再也沒有回來過。他聽說她後來跟了一個男人，生了幾個孩子，有了新的家庭。可好景不長，男人得病死了，靠她拉扯幾個孩子。那個女人，使我父親的愧疚於心的正是你的母親。

　　嫣子，記得我跟你講過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嗎？事情戲劇性的重現在我們的身上了，我曾假設過很多種未來，可這一切戛然而止了。我還有個樸素的願望，就是為你買一隻粉藍的蝴蝶結，親手扎在你的發梢上。這也將是莊周永遠的夢了！

　　醫院的診斷書出來了，我患了絕症!我沒有覺得悲涼，那是上天的憐憫吧！註定我短暫的愛與生命一同消逝在這個世界里，褪去一切的紛擾。他們會把我葬在那片開滿梔子花的山坡里，因為在那兒，你曾拿着梔子花，從暮色中散發著芬芳走了過來。

　　我的父親說自己沒有資格乞求你母親的饒恕，在她最苦痛，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甚至，殘酷的拋棄了她！而今，上天嚴懲了這個男人，他將失去兒子，承受那剜心的痛楚……

　　是呀，為何我偏偏是他的兒子？為何你偏偏是她的女兒？

　　嫣子，我仔細地想過，當我們來到世上，就不單單是一個人，我們是父母的孩子，兄弟的手足。父親的過錯告訴我，人生值得駐足，不丟棄的東西有很多，不僅僅是那令人炫目的愛情啊！所以，嫣子，不論發生什麼，答應我不再傷害到母親了。當有愛盈滿我們的內心時，看待身邊的每個人就像瓷器一樣小心翼翼。莊周想看見，將來的嫣子，也會做世上最動人的新娘，好嗎？

　　莊周不跟你說“再見”了

　　……

　　屋子裡靜得出奇，我和姊姊都說不出話來。

　　莊周走的那天，殘陽如血。

　　嫣子姑娘木然地坐在一口 池塘邊，就像一座石雕，她沒有眼淚，只感覺到自己被一絲一絲地抽空，最後剩下一副軀殼。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看見莊周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責怪，又像在安慰的眼神——

　　她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家，只見花白頭髮的娘坐在飯桌前，沒有動筷，也不知等了多久。這時娘的嘴唇哆嗦着，聽到聲響，摸索着起身過來。她張開口，叫了聲：“娘！”

　　小半年後，嫣子姑娘嫁人了。

　　姊姊從她的婚禮上回來，給了我一把花花綠綠的糖。

　　我把那些糖盡數分給一起爬過桑樹的玩伴們，自己一顆也沒嘗。

　　轉瞬很多年過去了。今年清明，我回了一趟老家。當我泊車的時候，發現村口的那棵桑樹沒了。它消失了，就像村子里那些遷往城市的人們。我突然想起莊周，想起嫣子姑娘，想起他們心酸的愛情。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寫書信了，而我會想：當年那些沉澱着兩家人恩恩怨怨，交織着半個世紀的愛恨情愁，訴說著戀人間生離死別的字句，嫣子姑娘把它存放到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