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20年

　　幾天前，同學聚會，一群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又聚在了一起。比起二十年前，他們都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身份地位也都有天壤之別。他們有的成了大老闆，有的當了科長處長，有的甚至還做了縣長市長……

　　而我呢，雖說前些年靠着岳父的關係在公司里做了幾年的部門經理，但半年前與妻離了婚，我一下子又做回了小職員。真應了當年我媽說的：“月亮再明也不過是藉著太陽的光輝”。

　　席間，有幾次我想藉著上廁所之名離開，可都被他們拉了回來。我想走也還是有許多原因的。比如，在他們中間，我根本插不上話，他們談的東西——甚至是回憶上高中那會兒的事我也聽得像天書一般；再比如，我從上高中那會兒就自恃清高，厭極了他們那些關於金錢、權力的演說；再比如，……

　　其實——這些也都是借口。我呆不下去，其實還是因為星雨——我初戀的她也在這兒。

　　伴隨着嘈雜的說話聲和酒杯碗碟的碰擊聲，我一直都安靜得很，連頭也不敢多抬，實在忍不住了，就隨便聽兩句旁邊人的說話。我右手邊的是徐晗，原來我們班的“花花公子”。他以前交了不少女朋友，可自從認識了曉蓉之後也專一了不少。不過聽說他和曉蓉之間那段令人艷羨的戀情也早已是過去式，現在他還一個人單着呢。坐在我對面的劉強是當年的“小霸王”，學習可都不咋的，現在竟成了同學中的“首富”，這還真是奇迹了。而我左手邊的——我一直以來“一生唯一的朋友”韓洋似乎過得不太順心。他也一直不抬頭，一個勁的給自己灌酒。我一轉頭才明白，他是怕看見菲菲。想當年，他們那個“ΧΧ”的故事一經小道消息公開，立刻引起轟動。迫於壓力，倆人分了。要不，他們也不用弄得老死不相往來了……

　　“哎，怎麼也不去跟她打個招呼？”突然，邱平附在我耳邊小聲說了句。我的臉倏地紅了，胡亂幹了幾杯酒。

　　時間一點一點的推移，我的心也隨着秒針“嗒嗒”的跳動。

　　終於，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站起來說：“諸位，我實在不勝酒力，對不住了，先行一步。”

　　“幹嘛呀？這就要走，還沒盡興呢。”徐晗依然不依不饒的。

　　“我也有些醉了，也先失陪了。”這時，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那個我一直有意忽視的角落裡傳出。不錯，是星雨。

　　忽然一切的響聲都消失了，就連白華那張永遠關不上的嘴也奇迹般的閉上了。

　　“咳。”徐晗輕咳一聲，嘴角露出一絲可鄙的笑。

　　“行了，要走就走吧。我們就不送了。”還是老班長有組織能力，立刻打破了僵局。一切聲音又都蔓延開。我和星雨就在大家的喧嘩聲中一前一後出了來。

　　走出飯店，才發現夜已經深了繁星無規矩地布滿了天空。輕輕的涼風從我臉龐拂過，舒服極了。細想起來，一切似乎都存在着一些巧合，——也曾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和她就在路邊漫無邊際的聊了許久。而如今呢，只怕是各奔東西，即便是一前一後也在沒什麼話可說了。唉，不知有多少初戀都是這樣收場的。

　　“喂，邱楓，走那麼快乾什麼？”忽然星雨從後面喊我。我頓時一驚，同時也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走的有多快。哎呀，老毛病嘛，改不掉的。

　　“星雨，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聊聊？”

　　“那倒不是，聊什麼？”我裝作無所謂，其實我很怕她會說到以前的一些事。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輕舒了一口氣。“我現在在一家外企工作。”

　　“上學那會兒，不是想當作家嗎？怎麼沒堅持下去？”

　　不料，我竟被她戳到另一根軟肋。面對人生中的種種無奈，我為了不挨餓受凍，為了不流落街頭，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接受了現實。多少年我每天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斷重複這近乎相同的程序。我覺得我的腦袋都已經不再是人腦，而是電腦，一點感情都沒有的電腦。不過，我也暗自慶幸，二十年前不過隨口一說她竟還記得，難道她對我還……

　　“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直到她說完才緩過神來，“那個生活嘛，跟夢想還是有一定距離的。你呢，現在過得怎麼樣？”

　　“我，我還那樣兒。安安靜靜平平淡淡的，也就混日子唄。”

　　“那不是挺好的嗎？”

　　她想了一下，說：“也是。你，結婚了嗎？“

　　“我，剛離了。”

　　“因為什麼？”

　　我遲疑了一下。“我也說不好，反正是離了。”我抬頭望望漫天的星斗，又繼續說：“其實，一個人也挺好的。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挺輕鬆。”

　　“是嘛，我認為換做是我的話，我是不會覺得輕鬆的。”

　　“那，可能是因為男人女人不一樣。”

　　“是嗎？”

　　“是，一定是。”我回答道。可一時間又找不到話題來接，所以就陷入了沉寂。她也不再說什麼。我們就這麼沿着馬路走，真的好像二十年前那樣。但是，變了，一切都變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眼角上已經爬上了幾條魚尾紋。而我呢，鬢髮已經早就變得灰白。歲月催人老啊！

　　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一聲驚叫：“快看！”

　　我順着她指尖的方向遠遠望去，那裡竟是我和她的母校——那個我們一起呆過三年的地方。我們停下腳步，站在學校的圍欄外面，遠遠望去。我就那麼獃獃的望着，視線一下子就模糊了，然後又變得清晰。出現在我面前的都成了二十年前的光景。教學樓前柳樹隨風中搖擺，Mr. Wei半開玩笑的批評者某個同學，小四兩隻胳膊毫不擺動的從人群中穿行而過……剎那間，一件件往事猶如一艘艘小船紛紛駛入我心靈的港灣，船上滿載我曾經的歡樂和悲傷。我幾度沉醉其中，忘記了一切。而她，也抿着嘴笑，大概也想起了高中時的什麼趣事吧。

　　“星雨，還記得我們當年嗎？我們……的確相愛過，不是嗎？”我原本怕她說起，可自己卻先說了出來。

　　“你……”她心中一驚，“你怎麼說起這個？不說這個，說點別的。”原來她也怕說起這事。

　　“不，說說吧。都沒什麼了。”

　　“好，說說就說說。”

　　“記得那年高考結束，我打電話給你，約你出來，然後……”

　　“然後，咱倆就像今天這樣走在街上，不停地聊。”她也跟我一起回憶着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你突然說你喜歡和我在一起，想和我好。我當時的確有些舉棋不定，但最後——”

　　“最後你答應了。”我接着她的話繼續說下去，“你打算再等四年，大學畢業后我們就回來，然後我們就結婚……”我忽然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失約了，大學畢業后我留在了那座城市，找了份工作，後來……還成了家。

　　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你為什麼沒回來？”

　　“我……”

　　“說不出理由了？”

　　“對不起。”我小聲的說。

　　“其實，我早就清楚你不會回來。”

　　“你清楚？”

　　“你是一隻鷹，總想一飛衝天，自由自在的。背着我們的那個約定去活那就不是你了。就像你寫的那兩句詩一樣，‘錦衣束我行不得，願為長空九千里。’”

　　她說完，我鼻子忽然酸酸的，頰上涼涼的，不用說，是淚。

　　“那你……那些年還好嗎？”

　　她頓了一下，幽幽地說：“我一個人還能怎樣？簡簡單單的，就這樣。”

　　“不，你有事瞞我。”

　　“畢業后我也馬上結婚了。”她說的特別快，以至於我差點沒聽出來她說的是什麼。

　　“是嗎？那祝福你們。對了，你們有孩子了嗎？”我微笑着對她說。

　　“沒呢，”她回答道，“我……不想要。”

　　“哦，”我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對你怎麼樣？”

　　“挺好的。”

　　“不，你騙我。你手腕上還有瘀青呢，是他打的吧？”我盯着她的眼睛問。

　　她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想遮住那塊瘀青。“我是早就結婚了，可我那跟自己一個人過沒什麼兩樣。我沒工作，一個人在家獃著。他工作忙，整天整天見不着面。我一個人，有時候實在受不了，我就想折磨自己。這手腕上的傷是我自己硬往牆上撞出來的……”她無法再往下說，只是把臉埋在手心裡，哭泣起來。

　　我不知該怎麼勸她，只好把她攬入懷裡，用下巴抵着她的頭。

　　但沒多久，她便一把把我推開。“邱楓，別這樣，這樣不好。”她停止哭，抹去臉上的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忙解釋起來。

　　她搖搖頭，說：“沒什麼，我不怪你。你也是想安慰我，我懂的。其實，我現在過的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我們眼神交匯了一下，我從她眼裡讀出了許多東西，有關於她的，有關於我的，有關於現在的，也有關於過去的。隨之，我們不約而同轉過頭，望着我們曾經學習生活的地方。心裡苦辣酸甜，怎麼也說不盡。

　　“20年前，我們……”我沒往下說。其實是不知道要往下說什麼，要說的又似乎太多。最後只將這一切思緒化為我一聲嘆息。

　　“而如今，我和你……”她也沒往下說，把一切都轉化為她一絲淺笑，不說下去的理由大概和我是一樣的吧。

　　人生便是這樣，已經遠去的就一定不會再回來。即便回來，也再也找不到原來的那種感覺了。我們的人生就像交錯在一起的直線，有過一個交點后就再也不可能有交集了。

　　當我從沉思中回過神時，她已經走遠了，消失在這夜色之中。我輕輕一笑，邁開步子，繼續沿着街走。

　　霓虹燈下，我又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環視着周圍。街上人來人往，車流涌動，她的影像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腦海里，驅之不散。我緊閉雙眼，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然後睜開眼繼續漫無目的走在這陌生又熟悉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