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

　　序：

　　村莊的南山上，住着一位怪人，人們相傳他是一個劍術高手，不過四十多歲的面孔，滿頭白髮……

　　（一）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故事，都從這裡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一人，一馬，一劍，走遍天涯。

　　楓子就曾這樣想過，所以他想當一名劍客，仗劍走天涯，鋤強扶弱，懲惡揚善。

　　在經過童年時門前的托腮遐想，他下定決心，苦苦請求，終於如願地跟着怪人學起了劍法。

　　他驚訝於師傅的劍法高超，師傅也驚訝於他學劍的天賦。

　　師傅問他，你可懂這學劍的含義。

　　學劍就是要為民除害，鋤強扶弱，懲惡揚善。

　　師傅聽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他問師傅，您的滿頭白髮，是不是劍法練到極致的表現？！

　　師傅看着窗外，輕風拂過，無數落葉蕭蕭而下，幻化成無數飛舞的蝴蝶，凋零了在風中漂泊的柳絮。

　　師傅的滿頭白髮，在風中搖擺，一身青衫，一塵不染。

　　他的口中呢喃着三個字，很輕，一開口便被吹散在風裡。

　　師傅送他一柄劍。

　　他問師傅劍的名字。

　　師傅說，劍本利器，何須有名。

　　十八歲那年，楓子背負師傅送給他的那柄劍，踏上了當劍客的路。

　　（二）

　　楓子踏上了當劍客的路。

　　遇強盜搶劫他人，他拔劍。遇惡少橫行霸道，他拔劍。遇官吏欺壓老少，他拔劍。遇為富不仁者，他拔劍。遇殺人越貨者，他拔劍。遇窮凶極惡者，他拔劍。

　　他拔劍，必定見血。他每到一個地方，必定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人們都叫他“瘋子”。

　　楓子的名聲在武林中漸漸傳開。

　　他殺人不分背景，只論惡行。他除惡越多，樹敵越多。

　　後來，所有的黑道和白道都派出殺手來襲殺他。一連去了十多批人馬，都無一倖免，有去無回。

　　最慘的一次，是在楓子去殺江南第一巨富的時候，走漏了消息。白道與黑道勾結，在半路截殺楓子。

　　血色的黃昏，天際的血痕慢慢褪去，暮色開始蒼茫，萬籟俱寂，陰暗中隱藏着恐懼，空氣中瀰漫著死亡。

　　終於，楓子和大批武林高手在北楓林展開大戰。

　　那一夜，月黑風高，鬼哭狼嚎，刀劍喑啞，血流無聲。鮮血染紅了大地，漫天飄零的楓葉，也沾滿了血，像一隻只折翼枯蝶。恐懼，悲傷，絕望，誰在吶喊？撕心裂肺，透着死亡的氣息。

　　烏雲啜泣着散開，星光從萬仞的蒼穹瀉下，幻化成一隻只血蝴蝶，勾勒出殷紅的弧線，更顯妖艷。

　　一百五十多號武林高手，無一倖免。

　　（三）

　　很快，北楓林一站的消息傳遍整個武林。

　　武林中人皆是大為震驚，一百五十多號高手，竟無一倖免。

　　從那以後，便再也沒有人敢來找楓子的麻煩。

　　生存的慾望戰勝了正義的吶喊，在死亡面前，沒有人敢再踏前半步。

　　楓子也依舊如以前那般。

　　遇窮凶極惡者，殺。

　　遇欺壓老少者，殺。

　　遇為富不仁者，殺。

　　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人人自危。

　　直至——

　　楓子與劍聖無名將在斷心崖決一生死！

　　很快，這則驚天的消息一聲炸雷，席捲整個武林。

　　人們眾說紛紜，有人慶幸，有人惋惜——兩個用劍的絕世高手終於要對決了！

　　人們紛紛前往斷心崖觀戰，皆隔百米而望，不敢近觀。

　　殷紅的血跡從天邊隱去，枯黃的風撫過荒蕪的岩。

　　人們都在等待着，忘記了時間的掙扎。

　　寂靜無聲。

　　夜幕降臨，黑暗吞噬了一切。

　　（四）

　　斷心崖。

　　聽說你是個用劍高手，卻不曾作惡，如今為何阻我？

　　楓子蹙眉，星光飄落在他的肩膀，幻化成一隻只飛舞的蝴蝶。夜色籠罩下，宛如一具魔神。

　　無名負手而立。拖拽着恐懼的風，灌滿他黑色的袍。夜色掩蓋着他的面容，帶着一種虛無而不真實的感覺，如同千年不散的霧氣。

　　他望着夜空，目光平靜而銳利，似乎要刺破這無盡的黑暗，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呢喃着什麼。

　　你過了。無名的聲音像是從天際傳來，帶着滄桑和渺茫，混雜在風中，被吹散在夜色里。

　　寂靜，空氣卻掙扎着，似乎有些不安分。

　　劍嘯之聲從風中穿過，兩人同時出手。

　　劍光與星光在夜色中瀰漫，火花與繁星交相輝映。

　　一時間，風過喑啞，天地肅殺。

　　楓子出手，招招致命，劍氣四溢，直指咽喉。

　　凌步楓劍！眾人驚呼。

　　凌步楓劍一出，漫天的星光像是找到了傾瀉的缺口，瘋狂地湧向楓子。楓子的速度飆升，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

　　一掌將無名擊飛，楓子沒有停下，他疾步趕上，凌空一躍，右手翻劍，反握劍柄，身體在空中連轉數周，星光散射，劍氣四溢。

　　一絲凜冽的劍氣抹過無名的脖頸，擦出一朵妖艷的血花。星光幻化的蝴蝶，在一旁飛舞。

　　兩人同時落地，一個站着，一個倒下。

　　楓子的嘴角抹過一絲笑意。

　　太輕鬆了，太輕鬆，甚至……輕鬆地……有些不正常。

　　楓子雙瞳驟然緊縮，卻已感覺到脖子上傳來的一絲涼意……

　　劍氣留形。楓子側頭，咬牙道。

　　他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的劍法竟已高超至此，濃郁的劍氣凝形不散。

　　楓子轉頭瞬間，無名一擊手刀劈在楓子後背，楓子一張口，無名屈指一彈，一粒烏丸飛進楓子口中。

　　你，你給我吃了什麼？楓子變了臉色，竟在眼皮底下被下藥了。

　　天蠶蝕心丸。

　　楓子臉上湧現一絲蒼白，竟是天下第一奇毒！

　　我暫不殺你，留你四十九天的時間，處理後事吧。

　　夜色中飄來聲音，無名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五）

　　暴風雨來而又去，什麼都沒留下，只剩蒲公英曾盛開的花，散落一地的繁華。

　　那一戰後的幾天里，楓子一直在酒樓買醉。

　　他的仇人們躲藏在暗處，小聲嘀咕着，卻沒有一個敢動手。

　　他們知道楓子落敗，卻不知楓子已身中奇毒，一個多月後便會斃命。

　　楓子走出酒樓，一身的酒氣。他雙眼迷濛，邁着蹣跚的步伐，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楓子在遇見劍聖無名之前，經歷大大小小數百戰，未嘗一敗，不想如今竟淪落到如此地步。

　　一旁的人看着，小聲說著，有惋惜，也有怨恨。

　　楓子艱難地爬起，蹌踉着向前走去，沒有人攔他，也沒有人敢攔他。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出古城，翻過大山，趟過河流。

　　他一直走，卻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走。

　　還有一個多月，他就要死了，他還能往哪裡去？

　　一個提前知道死期的人，也許他的心，已經提前死掉了。

　　他就像一片提前飄落的楓葉，無助地在風中漂泊。

　　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宿命的歸根。

　　他開始懷念起曾經和師傅學劍的日子。

　　他開始懷念家鄉清涼的風，吹過湖面泛起的漣漪。

　　他開始懷念，夕陽西下時，門前參差斑駁的樹影。

　　他想起了在家中苦苦等待的父母，想起說會等他回來的青梅竹馬。

　　他想，就回家看看吧。

　　楓子回到了家鄉，一別十幾年，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他行走在阡陌之間。

　　風景還是那麼美，蝴蝶在花間翩舞，勾勒出翩翩的弧線。

　　他還是如以往那般，腳步沉重穩健。

　　不過隱藏花間的那份閑適，卻已不再屬於他。

　　他的心很亂，很亂。

　　他就要死了。

　　他第一覺得死亡離他那麼近，那麼近，近得都能聽見死神疲憊而沉重的呼吸。

　　楓子回到了家，父母卻已不在了。昔日說會等他回來的青梅竹馬也已嫁為他人婦。

　　楓子感到無盡的失落與彷徨，巨大的悲傷籠罩着他。回憶的畫面如一片片枯黃的落葉，堆疊襲來。

　　楓子靜靜地跪在父母的墓前，三天三夜。

　　村裡人看見他，都小聲嘀咕着。

　　這是老楓頭的兒子吧？！

　　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他都在老楓頭墓前跪了好幾天了。

　　……不可能的，老楓頭的兒子沒那麼有孝心。

　　三天三夜，楓子沒哭，被露水打濕的臉上，透着肝腸寸斷的心碎……

　　尾聲：

　　村莊的南山上，住着一位怪人，人們相傳他是一個劍術高手，不過四十多歲的面孔，卻滿頭白髮。

　　一個不過十歲的男孩，單膝跪在楓子身前。

　　他問，師傅，您的滿頭白髮，是不是劍法練到極致的表現？

　　楓子看着窗外，輕風拂過，無數落葉蕭蕭而下，幻化成無數飛舞的蝴蝶，凋零了在風中漂泊的柳絮。

　　楓子的滿頭白髮，在風中微擺，一身青衫，一塵不染。

　　很久，楓子回過頭，盯着男孩，卻答非所問。

　　你可懂這學劍的含義？

　　學劍就是要為民除害，鋤強扶弱，懲惡揚善。

　　不，學劍的真諦不在此！劍之魂，就是要保護最親和最愛的人。

　　楓子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的指尖輕摩着劍柄處，一行隱藏着很好的小字。

　　——劍聖無名。

　　（完）

　　——2012年於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