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的懲罰

　　我在家裡是長女，有一個小我四歲的弟弟。我十二歲那年，不知為什麼，在那個年齡似乎總有着要顛覆世界的叛逆。我把頭髮剪得很短，手裡拿着木製砍刀，帶着弟弟去街上閑逛。我跟人要煙抽，用兇狠的眼神瞪別人；我學電視上的小太妹，胳膊上還刺青，以此向人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偶爾有人向我挑釁，我一定會和弟弟拚命還擊。

　　我力氣小，常常被人打，而我的報復手段就是深夜去砸“仇家”的門窗玻璃，或者用刀子刺破“仇家”的自行車輪胎。自然，這也給我家裡帶來了不小的損失——父母要去對方家裡登門道歉，賠上自尊還要賠上金錢。父母是極溫和的人，他們從不打我們，這不免讓我的破壞行為變本加厲。每次犯錯之後，父親都一臉嚴肅，叫我保證沒有下次，但我的保證常常就像一陣風，刮過也就沒有了。

　　記得是在一個夏天，我和弟弟在樹下摔泥巴玩，邊玩我們邊看着小路。泥土路很窄，很少行人，過了大半天，才有人挑着水搖搖晃晃地路過。我馬上興奮起來，因為我和弟弟在路上挖了個一尺見方的坑，上面鋪着樹枝，掩護得很好，只要有人經過，一定會一隻腳跌進去，摔的姿式如何，則要看這個人的平衡能力；而我認為更精彩的創意是，我在坑裡埋了一窩棘藜和一隻死老鼠。

　　我和弟弟瞪大眼睛，等着那個美妙的時刻。挑水的人近了，又近了，他還哼着歌兒，卻不知腳下就是陷阱。終於，他一腳邁了進去，尖利的棘藜扎了他的腳心，他一趔趄，尖叫着趴倒在地，滿滿兩桶水也灑在了路上。在我和弟弟爆笑的時候，我似乎看到那人臉上的悲憤和眼裡的怒火。

　　很自然，他沒捉到我們，就去找了我的父母。

　　那天吃晚飯時，父親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吃過飯，他讓母親插上了大門，我和弟弟緊張起來，不知道父親要怎麼懲罰我們。

　　“葉子，上次我對你說的什麼？你重複一遍。”父親聲音不高，可卻令我有點兒畏懼。

　　“你說……下次我和弟弟再捉弄別人，就抽我們每人二十鞭子。”我囁嚅着說，心裡卻在想，父親不會真的抽我們吧？

　　父親點點頭，領我和弟弟進了他的房間，又把門死死地關上，進門前，我看到母親擔心地看我一眼，卻沒動。我的心提了起來——這次，父親是真的生氣了，他的容忍一定是到了極限。我恐慌地看看弟弟，弟弟看着我，眼睫毛像小飛蟲般在抖。

　　父親從牆上取下了鞭子，鞭子有兩尺長。“犯了錯誤的人一定要受到懲罰。以前我總認為你們還小，不想用鞭子抽你們，但你們太讓我失望了！”

　　我和弟弟一動不動。父親神色嚴厲，在他面前，我和弟弟偽裝的強大那麼不堪一擊。

　　父親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過，落到弟弟身上。我看不懂他的眼神，覺得好複雜。半晌，他長長嘆了口氣，脫掉上衣，只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汗衫，他把鞭子交到我手上，自己卻蹲下去。

　　我迷惑不解，他回過頭，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葉子，你犯了錯誤，父親應該懲罰你，如果不懲罰你，父親就犯了錯誤。現在，是父親犯了錯誤，所以，你抽父親二十鞭子，算是對父親的懲罰吧。”

　　那一刻，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呆住了。

　　“抽啊！”父親突然吼了一聲，我看到他的眼裡含着淚。

　　弟弟嚇得大哭，我手裡的鞭子也落到了地上。

　　父親把鞭子硬塞到我手裡，一字一頓地說：“父親犯了錯誤，絕不能逃避處罰，你一定要抽二十鞭子！”

　　淚水剎那間流滿了我的臉，我失聲痛哭起來——我怎麼可以打最疼我們的父親？對我來說，這無異於最嚴厲的懲罰。

　　“不許哭！抽！”父親又吼了一聲。

　　弟弟哭着抱住父親，斷斷續續地說：“我和姐姐再也不敢了，我們再也不敢了！爸爸，你快起來吧……”

　　那一秒鐘，我覺得自己的心就像玻璃般碎了。我揚起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

　　從此以後，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最重的懲罰就是看到所愛的人遭受懲罰；從此以後，我牢牢地記住，永遠都不要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讓最愛的人遭受來自心靈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