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人生（續三十）

　　隨後，他像是惱羞成怒一樣，命令其他紅衛兵：“把這個老傢伙押到大隊部，聽候發落。”剛才還興緻勃勃地跳忠字舞的剃頭匠，早嚇得面如土色，身如篩糠，可憐巴巴地像一個枯乾的骨頭架子，被紅衛兵提着褲腰帶，他兩手死死地拖住褲筒，生怕褲腰帶再斷了，罪上加罪。

　　當天，馮忠心就把這一事件作為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報告了紅衛兵司令部。

　　第二天，一輛大卡車一路高歌開進了河灣大隊。大卡車停在吳彪院前，玉蓮聽見門外吵吵嚷嚷，便開門去看。從車上跳下三十幾個紅衛兵，一個個怒氣沖沖，推開玉蓮就往裡闖。吳彪從屋裡出來，吳鋼在後面跟着。幾個紅衛兵一擁而上，不問青紅皂白，扭住吳彪連推帶打。吳彪被打得一頭霧水，暈頭轉向。吳鋼被嚇得哇哇大哭，玉蓮被嚇得幾乎暈了過去，扶着牆傻傻地站着。另有幾個紅衛兵往他的院牆上刷大字報。吳彪鎮定了一下，問：“為什麼打我？”一個紅衛兵頭目惡狠狠地說：“你包庇反革命，縱容反革命耍流氓，你的罪行罄竹難書。”說著，又一個紅衛兵從汽車上拿出早已準備好，寫着“蛻質變化分子，走資派”的大牌子，強行往吳彪脖子上掛，吳彪不肯，幾個紅衛兵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有的按住頭，有的扭胳膊，有的抱腰，有的摟腿。一虎不敵群狼，吳彪被掛上牌子，隨後，又有人拿出紙糊的足有三尺高的高帽子，戴在吳彪頭上。高帽子從上到下用毛筆寫着“反革命分子”。

　　這些紅衛兵給吳彪掛了牌子，戴上帽子，打扮成被批鬥人員的標準形象，便推推搡搡到了街上。此時，街上已站滿了圍觀的社員，他們看見吳彪被批鬥、遊街，個個憤憤不平，但看到一群如狼似虎的紅衛兵，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紅衛兵把吳彪押解到麥場上，麥場上由縛蒼龍戰鬥隊的戰士們搭起了檯子，檯子上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立着一個麥克風，擺了三把椅子，馮忠心坐在中間，左邊是吳抗日，右邊是劉鐵拴。他們三人都穿着綠色仿軍裝。前敵指揮張愣子手拿皮鞭，威風凜凜地站在台的一邊。那個掉褲子的小剃頭匠早已被押在台下等候批鬥。麥場上安裝的大喇叭反覆唱着毛主席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有了這個道理，於是就革命、就造反、就干社會主義。”

　　麥場上站滿了社員，馮忠心朝麥克風乾咳了幾聲，喊：“把反革命吳彪押上台！”話音剛落，幾個紅衛兵把吳彪的雙手朝後扭住，吳彪彎着近九十度的腰，頭向前傾斜着，頭上的高帽子難以戴穩，一個紅衛兵按着頭扶着高帽子。吳彪躬着腰站在台上，兩隻手朝後由兩個紅衛兵死死扭住，成了標準的噴氣式造型。

　　馮忠心又喊：“把大流氓郭革命押上台來。”他剛喊完，劉鐵拴就氣氣洶洶地站起來，朝前面“呸”的吐了一口濃痰，說：“郭剃頭，你也配稱郭革命嗎？你撒泡尿照照，革命的名字是你叫的嗎？你連反革命也不配。”他又重複喊了一聲：“把郭剃頭押上台來！”

　　站在一邊的張二愣聽到喊聲，就像拽毛猴一般，把郭剃頭一把拽起，拖在台上。他和吳彪並排站着，佝僂着腰，身高不及吳彪的肩膀。乾癟的腦袋，枯黃的面色，獃滯的眼睛，活像一具木乃伊立在台上。

　　馮忠心又喊：“把牛鬼蛇神二孔明押是台來。”二孔明是作為陪斗的，他是老運動員，知道批鬥會的程序，在台底下連連說：“不用押，不用押，俺自己上去吧。”說著他就往台是爬，他畢竟上了些年紀腿腳不利索，前半身撲在台上，蠕動着下半身怎麼也挪不上去，他的瓜皮帽跌在台上，露出了光禿禿的腦袋，台下的群眾一陣鬨笑，他喊：“二楞，拉俺一把。”

　　三個批鬥對象就位，馮忠心宣布大會開始。他站起來手舉紅包書，喊了句：“全體起立。”吳抗日和劉鐵拴也手握紅寶書站了起來，台下一陣騷動，有不少人本來是看熱鬧的，沒有帶紅寶書，嚇得面面相覷，一陣驚慌。

　　馮忠心接着喊：“首先讓我們懷着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革命心情，懷着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的革命心情，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全會場立即跟着喊起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的口號。

　　馮忠心接着又喊：“讓我們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會場上又跟在喊起了：“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的口號。

　　馮忠心接着又喊：讓我們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他在台上熟練地被背誦着毛主席語錄，台底下跟着響起了一片嗡嗡、嗡嗡的聲音。

　　這套儀式結束，馮忠心宣布：“開始揭發吳彪的反革命罪行。”他的話音剛落，張二楞就舉起拳頭喊：“打倒反革命吳彪！”台下跟着稀稀拉拉地喊着：“打倒反革命吳彪！”他又喊：“打倒流氓郭剃頭！”台下跟着稀稀拉拉地喊：“打倒流氓郭剃頭！”

　　一輪口號過後，從台下跳上一名男紅衛兵，他義憤填膺地揭發說：“吳彪的反革命罪行，罄竹難書。尤其是他的狗名就藏着反革命的企圖。”吳彪這時冷靜地站在台上接受批鬥，他聽說自己的名字就藏在反革命企圖，十分好奇，便側耳細聽。

　　只聽那個紅衛兵說：“無彪，這個名字就含有無視我們副統帥林彪的狼子野心，就有毀我長城的狼子野心。你的兒子吳鋼，生在大鍊鋼鐵之際，取名吳鋼，狼子野心更是昭然若揭……”

　　吳彪心裡啞然失笑。郭剃頭卻嚇得拉了褲子。一股稀屎從褲腿里直流到腳上，台上一灘黃屎，一片臭氣。馮忠心皺着眉頭，干吐了口。張二楞過來飛起一腳，竟把郭剃頭踢到台下，一頭撞在地上，當場氣絕。

　　二孔明嚇得臉色慘白，雙腿篩糠，撲通跌倒在台上，滾了一身黃屎。他倒在台上，嘴裡還念念有詞，直到氣息奄奄。

　　會場一片大亂。就在這時，好像天亦有情，突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從西北方向翻滾過黑壓壓的烏雲如排山倒海，霎時間將河灣村籠蓋在黑暗之中。頃刻間大雨瓢潑，呼嘯的狂風伴隨着急促的雨線直撲會場。會場的檯子風雨飄搖，東倒西歪。台上的人驚慌失措，台下的人四散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