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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人生(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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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人生(長篇小說) 標籤:人生不設限

  偶然人生

  每個人寫作的唯一理由都是藉以了解過去,為將來面對死亡預作準備……世上只有兩種有益的藝術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說。

  ----(美國)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贖》

  (一)

  一個人偶然來到這個世界,又必然離開這個世界。

  丁酉雞年,一個初春的黑夜。在一間精緻而灰暗的廂房裡,點着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煤油燈的燈捻上結了一顆高粱米大小的油花,油花和高粱米一樣紅。

  淡黃的燈苗在油花上或明或暗地閃爍、跳動,照得牆上的兩個人影不斷地晃動、變化,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房間里盤着土炕,炕上鋪着淺紅色線毯,線毯上鋪着綠色的油布,油布上畫的是獅子滾繡球。兩頭大獅子張牙舞爪地戲弄繡球,繡球旁卧着一頭小獅子,小獅子高興地看着大獅子玩。它也舉起一隻小爪,想要抓滿是花兒好看的繡球。

  一個女人正有氣無力地朝天躺在油布上,她細而瘦的腰肢,小而又小的屁股,壓住了獅子的前爪和毛絨絨的尾巴。那頭小獅子正好在她雙腿叉開的地方露出。她叉開雙腿,雙腿彎起,正等待着嬰兒破門而出。

  引導嬰兒破門的接生婆,跪在產婦跟前,看着剛剛從母體內露出的嫩紅色的頭,頭上長着稀稀拉拉黃色的細毛。高興地說:“娥子,再使把勁,娃快出來了。”

  產婦叫娥子,她清秀而蒼白的臉上不停地滾落着黃豆大的汗珠,緊閉的雙眼不斷地流淌出細細的淚水。她骨瘦如柴的身軀似乎已經受不住嬰兒的折磨,她停住呻吟摒住氣,接生婆按住上腹往下推,娃的頭全出來了,臉朝下背朝上,接生婆心裡咯噔一下,心裡說:“是個背母生。”她不敢告娥子,娥子也顧不了這些。緊接着娥子“啊”的一聲凄慘大叫。一個瘦小的嬰兒背朝着他媽,連血帶水擠了出來,油布上流了一灘血,流了一灘水。一灘血、一灘水淹沒了那頭小獅子,在血與水中一個嬰兒來到這個世界。

  這個嬰兒緊閉着雙眼,緊閉着小嘴,悄無聲息。接生婆並不着急,她熟練地提起嬰兒的腳,在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不慌不忙地拿起在炕火里燒得通紅的火柱,麻利地燒斷了嬰兒的臍帶。隨着一縷清煙,一陣焦臭,臍帶斷了。宣告嬰兒和前世隔離,今世的來臨。接生婆告站在地上焦急萬分地等待的葉子說:“打盆熱水來,給娃擦洗擦洗。”

  葉子見這陣勢早嚇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從鍋台上端過一盆水,卻不小心碰倒了那盞結了油花的燈。頃刻間,晃動的人影消失殆盡,屋裡陷入一片黑暗。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不管燈倒屋暗,“嗚哇、嗚哇”地哭了起來,劃破了寂靜漆黑的屋子。

  嬰兒的啼哭驚動了院里棲息的大公雞:“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停地啼叫,它的啼叫,引得河灣大隊的大公雞小公雞瘦公雞胖公雞跟着啼叫,啼叫聲此起彼伏。

  在公雞的啼鳴合唱中,天上厚厚的雲層中泛出了魚肚白,也顯亮出飄落的雪花,雪花飄落靜無聲。村裡的幾隻狗“汪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在雞鳴狗叫聲中,有一個男人悄悄推開了這個院子。這是孩子的父親趙元魁。

  趙元魁蓬頭垢面,目光獃滯,穿着藍色破棉襖,腰裡扎得一根爛麻繩,默默地站在院里不敢進屋。屋裡似乎知道他來了,葉子喚:“元魁進來吧,生了個男娃。”元魁應承了一句:“俺一身涼氣,先在堂屋歇一歇。”這屋子一明兩暗,產婦是在西廂房。元魁躡手躡腳進了堂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聽見嬰兒的啼哭是悲喜交加,他口佔一絕:

  東方既白自心摧,

  聞哭嬰啼心好哀。

  前世不知因有業,

  故何今起亂投胎。

  他吟罷,暖了暖身才進了裡屋,也沒敢湊到娃跟前去。他老婆娥子聽見他進來,頭也沒抬,有氣無力地問:

  “他爹,你請假了?山上可叫你回來?”

  “俺是偷跑下來的。”元魁膽怯地回答。

  “哎呀!你快那快回去吧,要不大隊又要批鬥你了。”葉子急切地說。

  趙元魁沒啃聲,見炕上擺着一碗小米粥問:“葉姐,從誰家借的米呢?俺就怕娥子坐月子沒吃喝。”

  葉子說:“俺家又沒進食堂,還攢得幾碗,夠她坐月子吃,你就管你吧,別叫隊里鬧你。”

  趙元魁聽了心裡稍安,從破棉襖里掏出幾個玉茭面窩窩,說:“工地發給俺沒捨得吃,你們開水泡一泡吃了吧。”

  他又從爛棉襖里摸索出幾毛錢,遞給接生婆說:“大娘,她娘兒倆平安全憑你了,把這錢拿上買些吃的。”

  娥子有氣無力地告葉子:“柜子里還攢的幾個雞蛋,給大娘拿上吧。”

  接生婆接住錢,說:“雞蛋留給娃吃,俺不要。”說完,她拿上碗倒上開水泡上窩頭吃了起來。

  雞啼無數,狗叫幾聲,天就亮了。大隊的大喇叭又嗚嗚地響了起來,這是廣播開機預熱的聲音,社員們早已習慣了。接着就開始了聲嘶力竭的廣播:

  “現在廣播《勒令》,現在廣播《勒令》。在全國人民高舉三面紅旗大躍進的大好形勢下,在火箭公社全體社員轟轟烈烈大鍊鋼鐵的運動中,富農崽子壞分子趙元魁偷跑下山,破壞大鍊鋼鐵運動,造成惡劣影響,產生嚴重後果。火箭公社大鍊鋼鐵指揮部現在勒令趙元魁馬上滾回鍊鋼陣地,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勞動。我們貧下中農再次警告地富反壞右分子:只許你們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不許你們亂說亂動,破壞搗亂。”

  趙元魁聽了臉色大變,葉子忙給他泡了個窩頭,說:“你趕緊吃一口。”他接住窩頭稀里嘩啦吃了下去。匆忙看了孩子一眼,對娥子說:“你們母子平安要緊,俺不在了也要把娃拉扯大。”說著就要出門走。他這話像是生離死別,讓屋裡的人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慌的感覺,心裡惴惴不安。

  說話間,街門“咣當”一聲踢開了,兩個二十多的歲後生闖了進來,趙元魁趕緊出去,見是鍊鋼糾察隊的民兵,嚇得面如土色,撲通一下跪倒,連連說:

  “饒了俺吧,饒了俺吧。”

  兩個民兵不容分說,掏出麻繩就要綁。屋裡大人孩子哭成一團。葉子撩起窗帘一看,只見兩個民兵頭上挽着白毛巾,身上穿着黃軍裝,肩上挎着駁殼槍。面色黎黑,雙眉緊皺,表情嚴肅。正往趙元魁身上搭繩子,嚇得她撲通跌倒在窗前。

  娥子也嚇得鑽在被子里,縮成一團,哆嗦哆嗦地暈了過去。接生婆趕緊哆哆嗦嗦地掐住娥子的人中,哽咽着聲音千呼萬喚——娥子——娥子。娥子旁邊那個生不逢時的嬰兒,不識時務、不知好獃地啼哭:嗚啊、哇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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