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人生（續二十七）

　　來福到了第一家院門口。這家院子，高高在上，院門前有五六個台階。漆黑的院門緊閉，門上釘着饅頭般的鐵釘，結實而威嚴。門框兩側各蹲着一隻精緻的小石獅，它的形態和公社門前的大同小異。只是它們腳下沒有錢串和小獅。院門上的春聯經歷了大半年的風風雨雨，紅紙大部分還沒有破損，只是墨寫的聯句有些模糊。來福喜歡春聯，他站在面前仔細觀看，並結結巴巴地念着：“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他並不知道這副春聯的來歷，也不懂春聯的意思。他還處於識字階段。

　　就在來福結結巴巴念春聯的時候，院里傳出了幾聲狗叫。接着院門“吱”的一聲推開了。從院里先是出來兩個年輕人，他們穿着一身藍中帶白的勞動布工作服，像是時下人們最羨慕的工人。后出來的是位中年人。中年人很胖，慈眉善目，雙眼下掉着兩個鼓鼓囊囊的眼袋。胸膛寬闊，肚腹高挺，架起了一身黃呢子軍裝，顯得身份高貴，器宇不凡,像電影里的將軍。

　　這個中年人神態凝重，出了院門，連台階也沒下，臉上擠出了些笑容，朝兩個年輕人招了招手，說：“就這樣吧，叫紅色造反兵團好。”那兩個年輕人也招了招手，其中一個說：“雷部長，俺們走了。”

　　他們走了，雷部長還是眉頭緊鎖，像有滿腹心事，若有所思地站在台階上，看着他倆的背影拐彎消失。他剛要轉身回院，突然發現台階下有兩個小學生，帶着紅袖章，手捧紅寶書，稚氣的臉上一本正經。

　　他忙下了台階，俯下身子親切地問：“紅小兵同志，你們有什麼任務？”吳鋼抬起頭，搶先嫩聲稚氣地說：“俺們要《宣傳十六條》”。那個叫雷部長的微笑着說：“好啊，回家裡宣傳。”說著，雷部長就把來福和吳鋼領進了院。

　　來福從未見過這麼好的院子。進了院，迎面是一堵大影壁。影壁黃中帶綠，綠中帶白，中間隆起一團花簇。來福在小人書上看過，知道叫唐三彩。過了影壁，眼前更是一亮，院子方磚鋪地，乾淨整潔。院中央有一個花瓣似的水池，水池中堆着玲瓏剔透的假山，水池裡的水清湛粼粼，水面上漂着星星點點的青萍。無數的紅色、黃色、黑色、以及紅黑相間，紅黃相間的小魚兒，在水裡成群結隊地游來游去。水池南面是一畦花圃，花圃的南側靠牆栽種着一片毛竹，鬱鬱蔥蔥。來福第一次見到竹子，感到十分喜愛。花圃里長着各種花卉，盛開着碩大的花朵，五顏六色，他感到十分好看。這些山、這些竹、這些花，這裡的景色來福在夢裡也沒見過。

　　他們經不起這些景色的誘惑，吳鋼早跑到水池旁看魚去了。來福也跑到花圃前摸起嫩嫩的竹葉。院里的狗黑色，嘴巴瘦長，高大兇猛。但沒有朝他們狂吠。而是乖乖地站在雷部長跟前，雷部長放任兩個孩子在院里東瞅瞅西轉轉。

　　院子的正屋更高。還要再上四五個台階。屋宇寬闊氣派，屋前有四根紫紅的廊柱，頂立着高挑的廊檐，屋面雕樑畫棟，雖然顏色陳舊而古老，但更顯示出歷盡滄桑的容顏。屋檐下磊着好幾個燕窩，燕窩裡的小燕探出腦袋，張開黃黃嫩嫩的小嘴，嗷嗷待哺。

　　這時，從屋裡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她面黃、眼黑、唇紅、齒白，站在台階上喚：“老雷，吃飯吧。”屋裡飄出了飯香、肉香，還有酒香。

　　來福聞到這些香味，嘴裡的口水不由的分泌出來，他又很很地把口水咽在肚裡。這才想起已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也餓了。他想趕緊念了《十六條》回家。他拉住吳鋼，操着京腔對雷部長說：“叔叔，我給你念一段《十六條》吧。”

　　雷部長聽見來福是外地口音，問：“小朋友，你是哪裡人？”吳鋼搶着回答：“俺們是河灣大隊的。”雷部長問吳鋼：“你同學和你一個大隊的嗎？”吳鋼反問：“咋不是？”雷部長笑着說：“好好，進屋念吧。”

　　來福說：“你家裡在吃飯，我們不進去，就在外面念。”說著，他從書包里掏出《十六條》，順手翻開一頁，就像面對老師朗讀課文一樣念了起來：“在當前，我們的目的是斗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改革教育，改革文藝，改革一切不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以利於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制度……”

　　雷部長站在那裡聽着來福稚聲稚氣的朗讀，問來福：“你知道這“十六條”的意思嗎？”來福停了念，抬頭看着雷部長，眨巴眨他那亮晶晶的大眼睛，老實地說：“老師沒有講。”

　　站在台階上的少婦沒等他再念，就下了台階，走到來福跟前，來福扭頭見她穿的皮鞋，皮鞋的後跟足以一寸高，他大為驚奇，心想：“穿這樣的鞋怎樣走路？”

　　少婦見來福眉清目秀，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顯得聰明可愛。便摸着來福的頭，慈母般地說：“別念了，再念也頂不了飯吃，回我家吃點飯吧。”來福連連搖頭，堅定地說：“我們不吃。”少婦看見吳鋼虎頭虎腦，撅着嘴一聲不啃，直拽來福的衣服。她又摸着吳鋼的頭說：“到我家吃飯吧。”吳鋼低着頭不啃聲，腳不停地搓地。少婦又問：“想吃飯了吧？”吳鋼點點頭，“嗯”了一聲。雷部長便把他倆連拉帶拽地拖進了家，他倆便在雷部長家享受了一頓美餐。這頓美餐令來福終身難忘。

　　他倆去第二家，是在這天下午。這家街門敞開，從街門往外冒着濃煙。從院里傳出了雞叫。他倆進了街門。街門道上雜亂地放着不少破傢具。再往裡走是一座做飯的柴火，柴火上坐着一口沙鍋，有一個婦女正往火里塞玉茭桿，這些玉茭桿像是和她作對，不燃燒直冒煙，嗆得她盡咳嗽，直流淚。她手拿一把芭蕉扇，使勁地煽。在她的煽動下，柴火漸漸有了火苗，從沙鍋里散發出了濃濃的藥味。她這才站起來，伸了伸腰，扭頭看見兩個紅小兵，手捧紅寶書站在跟前。她驚詫地問：“你們也要鬥爭人？”

　　來福見那婦女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滿面煙塵，兩眼通紅。心裡想起了走街串巷的討吃鬼。吳鋼躲在他後面，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說：“咱們走哇。”

　　來福沒理睬吳鋼，而是回答說：“我們是宣傳《十六條》的紅小兵。我們給你宣傳《十六條》。”

　　那婦女煩煩躁地擺着手，連連說：“啥十六條，俺十八條也顧不上。快別麻煩了。”說著，她連推帶攆把這兩個紅小兵送出街門，又“啪”的一聲把街門閉住。街門裡的濃煙從門縫裡擠得冒了出來，街門裡傳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他們在這一家碰了壁，又到了一家。這一家院子很窄很小，只有一個東房。正房塌了，正房的廢墟上長滿了雜草，有幾隻母雞在雜草里刨食。院里靜悄悄像是無人居住。來福推開了東房的門，炕上側身躺着一個老婆婆，她蓋着被子，露出頭部，白髮蒼蒼。

　　她看見來福他們進來，憔悴的面容上露出慈祥的笑意。有氣無力地問：“娃兒呀，你們做啥呢？”來福答道：“老師讓俺們宣傳《十六條》。”來福用土話回答。老婆婆顯然耳背，沒聽清他說啥。又提高聲音問：“說啥條條呢？”來福湊到老婆婆耳前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俺、們、宣、傳、十、六、條。”這一回老婆婆聽清了。她“唉”了一聲說：“俺快死的人了聽啥十六條。”

　　她的聲音蒼老而凄涼，渾濁的眼角流下了淚水，說：“娃兒，你給俺瞅瞅雞窩裡有沒有雞蛋？”

　　吳鋼拽着來福到了院里。他倆跑到正房的廢墟上，這裡有一個小雞窩，雞窩頂上有三個雞下蛋的敞開的窩棚，窩棚里墊在金黃色厚厚的麥秸，麥秸在下蛋雞的反覆卧壓下，形成了園園的凹面。凹面在太陽照射下，金光閃閃。這時，三個金光閃閃的窩棚里都擺着一個白白晃晃的雞蛋。

　　來福和吳鋼搶着拿上雞蛋，來福拿了一顆，吳鋼拿了兩顆。他們爭先恐後地送給了老婆婆。老婆婆眼裡噙着淚水，說：“好娃娃，你們到其他家宣傳吧，俺這裡就不用費時間了。”

　　他們要去第四個街門。這個街門是個磚券的大門,足有一丈多高，七八尺寬。來福的同學韓文堂就住在這裡。他來過，知道院子很大，並且是裡外院，院里有一口水井，住着二十幾戶人家，屬典型的大雜院。他和吳鋼來時，隱隱聽見院里有哭泣的聲音。兩扇大門上貼着白麻紙。大門口正圍着一群孩子玩拍元寶。這是他們經常玩耍的一種遊戲。

　　這種遊戲是把書報紙疊成元寶的樣子，一人把這種元寶放在地上，正面朝上，另一人手拿元寶，彎腰弓背使勁地把元寶向地上的元寶拍去，如果地上的元寶被拍翻了就算贏。這個元寶就歸贏的人所有，他們一人一次輪流排。拍元寶很有技巧，很費力。來福在他們同學中是公認的拍元寶高手。不會拍的人往往是累得滿頭大汗也難以拍翻。

　　來福剛到，韓文堂正好拍了元寶直起身，他衣裳破爛，補着不少補丁。頭髮濕漉漉的，臉上流着一道又一道的汗水。韓文堂看見來福，就像被打敗的人發現救兵，兩眼放光，表情激動，連連呼喊：“賈來福，快救救夥計。”來福見韓文堂黑乎乎的手裡攥着幾個元寶，就跑過去，接過元寶說：“夥計給你贏。”他把書包給了吳鋼，就玩開了拍元寶。

　　不一會兒，來福便贏回了一大沓。韓文堂高興地說：“刨回本來了，回俺家哇。”

　　他們進了院里，在通往後院門的旁邊，靠牆處搭着一個靈棚，靈棚里擺着一口棺材。棺材前有兩個人跪着哽哽噎噎地哭泣。來福問韓文堂：“你院里死人了？”韓文堂沒回答，拽着來福緊走了幾步，進了他家才說：“俺媽不讓告人，俺院的韓校長跳井死了。”

　　來福嚇得面色煞白。問：“是不是咱們學校的韓校長？”韓文堂說：“咋不是？”接着便告他說：“前幾天，俺院里闖進一夥紅衛兵把韓校長揪走，批鬥了幾天。韓校長回來時裹着頭，瘸着腿，渾身是傷。”

　　來福聽了更是心裡充滿了恐慌，眼裡不由得流出了淚水。他不明白紅衛兵為什麼要批鬥韓校長？韓校長為什麼要跳井？韓校長為什麼非要跳井？他理解不了這些問題，更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韓文堂沒再說韓校長，而是問他：“你和吳鋼來做啥？”

　　來福睜大眼睛回答：“宣傳《十六條》。”他又反問：“你們沒有宣傳？

　　韓文堂閃動着淘氣的眼睛，說：“你真傻，真是個書獃子，咱們同學那個去宣傳了？校長都跳了井，老師也不管咱們了，咱們就能好好地玩耍。俺舅舅給了俺兩個兔子，俺要養兔子，你看看。”說著，他領着來福到了院里看他的兔子。

　　兔子在窩裡靜靜地吃草，兔窩的旁邊有人在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