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第一家

　　大家都知道，明初第一大案胡惟庸案拖了十年之久，朱元璋殺了受此案株連的人竟達三萬之眾。大概就連朱元璋自己也覺得事態過於嚴重，洪武十九年初夏，他輕車簡從，到了胡惟庸案的重災區浙江杭州。在行宮住下后，他給當時的浙江巡撫蘇十朋下了旨：不是說杭州的監獄人滿為患嗎？不是說到秋後還要處決一大批胡惟庸死黨嗎？今天，朕就讓你把風波亭監獄里叫冤叫得最厲害的案子調幾宗給朕看看。傍晚，幾份案卷就到了皇帝的案頭。跟着皇帝一同來到杭州散心的馬娘娘隨手翻起第一份案捲來。說是浦江城東有個古鎮叫鄭宅，那裡有戶人家，九世同居，三千餘人也沒分家，以忠孝治家，名播鄉里，這戶人家因為是胡惟庸的遠房親戚，有些牽連，他家的老爺子鄭濂被拿下，只等秋後處決。可老爺子的五個弟弟輪番到公堂哭訴，說與胡惟庸有瓜葛的只是他們，與他們的老大哥無關……馬娘娘合上案卷，她說這樣的大戶人家人多勢眾，一呼而百應，到了亂世之秋，卻也會成禍患之源，除去也罷。當下朱元璋也沒說什麼。第二天，皇上就親自坐鎮巡撫公堂，下令將昨天案卷上的那一干人犯依次帶上來。

　　第一個上堂的就是那個叫鄭濂的老頭子了。在把老頭帶上來時，朱元璋想起馬娘娘的話，他心裡有了譜。問了案子后，哪知老頭子連胡惟庸長什麼樣子也說不清楚，說他與胡惟庸有瓜葛卻也牽強，一個鄉間的老百姓與當朝宰相能有什麼勾結？於是，皇帝就問他：“你一個三千餘口的大家庭，要做到和和睦睦，你治家有什麼訣竅？”鄭家老爺子想也沒想，隨口答道：“臣家大小事，不聽婦人言！”

　　這句話一出，朱元璋第一個笑了。不過，沒有人知道皇上為什麼笑。看起來老爺子的這句話還是有作用的，朱元璋這回還真的沒有聽婦人言，當堂就把老爺子放掉了。

　　第二個被帶上堂的是個叫洪武昌的讀書人。他是杭州本地人，家住城西閑林埠的洪家埭，可算是地方上一個名門望族了。洪武昌說，其先祖在五代宋初被封為敦煌郡公，後世住江西鄱陽，堪稱望族。在整個宋朝，洪氏是“父子公侯三宰相”，他家的先人洪皓於建炎初年出使金國，被囚北地歷15年，他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全節而歸，被稱為第二個蘇武。回來后，高宗皇帝於西湖邊的葛嶺賜建國公府。後人就地建祠，祠里有一副楹聯這樣表彰他：“身竄冷山，萬死竟回蘇武節；魂依葛嶺，千秋長傍鄂王墳。”由此可見洪皓的地位了。宋亡后，洪氏一門以氣節為重，退隱田舍。至於這次吃官司，洪武昌說，自己這個叫武昌的名字犯了我朝洪武年號的諱，二來是胡惟庸案發生時，那天我是在長街放聲長嘆：“胡惟庸不知進退，此自取其禍耳！有小人密告，說我為胡惟庸叫屈，這豈不是奇天大冤乎？”

　　洪武昌在大堂上洋洋洒洒一路說下去，倒讓朱元璋產生了興趣，就問這個讀書人今後有何打算，洪武昌說：“這回若脫得了牢獄之災，自己就趕快改個名字，本來自己這個名字倒也不錯，以武昌盛天下，可現在才知道，以武昌盛天下是皇帝的事，自己一個小老百姓，本不該有這麼大的心氣兒。今後自己就在田莊里常讀聖賢書、常思程朱理、常營陌上桑、常問西溪魚，常行諸般善就是。只怕自己守不住這五常，那就為自己改個名字叫有恆罷，我今後就叫洪有恆了……”

　　朱元璋聽到這裡，拍着桌子叫起好來了：“好一個五常！慢着，你說你住的村子叫什麼來着？洪家埭？從今後，這個洪家埭就叫五常！洪——洪有恆，你這就回家去五常罷，記住，要有恆 ！”

　　兩個案子的兩個案犯就這樣被朱元璋當堂釋放了。回到行宮，朱元璋由這兩個案子想到胡惟庸案確實搞過頭了，回京后，要跟吏部的人打個招呼，讓他們把所有在獄中的受胡惟庸案牽連的人犯好好甄別一下。這就是胡惟庸案拖了十年才來個急剎車，沒有進一步擴大的原因。當然，朱元璋更多的是想到了那個叫洪有恆的讀書人，他提倡的五常太有道理了。再想到他洪家在先朝出過三個宰相，還有洪皓的千古忠義，的確難得，就提筆寫了“江南第一家”五個字，對跟着他出京的主事太監鄭滿兒說：

　　“給他送去吧！”

　　鄭滿兒收好那張紙，他剛走出行宮，就見宮門外吵吵鬧鬧，聚了一堆人。原來是鄭宅的鄭濂和他的五個弟弟，一共六個老頭子，按他們的鄉風，抬了一塊匾，要進宮來謝恩。那塊匾上寫着不倫不類的“包公再世”四個字。把門的衛兵當然不讓進，說他們把皇上比作包公，要追究起來可是要殺頭的欺君之罪，這一下子可就把那六個老頭子嚇得面如土色了。

　　鄭公公連忙架開衛兵，對那六個老頭子說：“你們對聖上的謝意我去轉達，聖上給你們寫了五個字，你們收好了趕快回去吧！”

　　當下，他就把御筆的“江南第一家”五個字，送到了鄭濂手裡。原來，當初皇上審案時，鄭滿兒就站在皇帝身後，那時他就想，沒想到我的本家在浦江還有這樣一大家子人！當時，他就對鄭老頭兒很有好感。反正皇上寫好這五個字，只說了句“給他送去”，又沒指名道姓，現在落得做個順路人情。

　　“再世包公”那塊匾被鄭滿兒扔到伙房裡，而明朝開國皇帝的那五個字卻被做成了匾，掛在浙江中部浦江縣鄭宅鎮鄭家的大門頂上，一直到今天。鄭家古宅就因為這塊匾，被定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成了一個熱點旅遊區。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這塊匾本來是應該掛在杭州閑林埠五常洪家大門頂上的。比較起來，洪家是更配掛這塊牌子。他們家除了宋朝父子公侯三宰相，到了洪有恆之後，更有了明記祖孫太保五尚書。到了清朝，洪家更是出了像洪 這樣天下聞名的大才子，寫出了《長生殿》這樣劃時代的巨作，這真正的江南第一家，當然非洪氏莫屬。可是，對於這樣的陰差陽錯，當年的皇帝並沒有追究，也許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出了這樣的差錯，因為這對於被多少天下大事忙得昏了頭的皇帝，這件事實在太小了，事過境遷，也許他早就忘了自己還曾有過這樣的遊戲之筆。話說回來，浦江的鄭家也還配得上這塊匾，就憑他九世同堂，三千口人一個鍋里吃飯，江南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