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敗都是“八字”

　　遼東吳捷字少敏，出生不久，本埠神卦劉鐵口上門給他批了“八字”，說這孩子“八字”不清，除非求他給破解，否則這一生會走霉運。吳捷父親是一代名醫，天生瞧不上這種江湖騙子的行徑，他冷笑着問劉鐵口：“那你算算，眼前這位病人，心口疼痛呻吟不止，要治好此病，我是用藥呢，還是不用藥？”劉鐵口裝模作樣閉上眼睛掐算了一陣，肯定地答：“用藥。”吳大夫哈哈大笑：“錯。此病不須用藥。”他讓袒背患者俯卧床上，從下至上捏了幾遍，再看病人，此時疼痛消失。劉鐵口受了奚落，出門逢人就講吳大夫心疼區區卦金，耽誤兒子一生，有他後悔的。

　　父親行醫，吳捷自幼耳濡目染。12歲那年，趕上災荒，土匪作亂，他父母慘遭殺害，家中財物被劫掠一空，吳捷孤苦伶仃好不凄慘。這時劉鐵口找上門來，勸他道：“‘八字’不清，你只出一兩銀子，我便可讓你今後一路暢通。”吳少敏也像父親一樣倔強，搖搖頭道：“假設我父母命中該有此劫，那必是在閻王爺處生死薄上寫着的；早請你破解一番，父母和我的命運就可以重新改寫了嗎？那冥冥中就不是上天說了算，得聽你算卦先生的啦。”噎得劉鐵口直拍大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吳捷發送了父母，賣掉房屋，到鄉下另換一處茅草房居住，利用跟父親學的一些醫道，邊讀書邊給鄰居看看病。

　　吳捷小時候經父親做主，與洪山村王秀才的女兒結了娃娃親。吳家落敗，王秀才過來安慰吳捷道：“人生有三起三落，你不必悲傷，待成年之日，老夫自然主持你與小女完婚，決不失信。”吳捷欣慰地說：“我‘八字’不好，卻攤了好岳家。”這話傳到劉鐵口耳朵里，他嘴一撇：“高興得早了些！”

　　誰知那未婚妻長到十六歲，與眾鄰女過橋，陡然刮來一陣風，單單就把她吹落橋下淹死了！王秀才嘆口氣：“少敏呀，別犟了，大家都說你‘八字’不濟，你何妨試試去。”吳捷道：“令愛如果是我妨死，您如何不告到縣衙，判我個抵死？我寧可吃官司，也不向故弄玄虛的騙子低頭。”未婚妻夭折，他與岳父家自然斷了關係。

　　吳捷再次倒霉，卻把劉鐵口快活得要命，為了攬生意，故意把吳捷的事當作他神算的證據，到處宣揚。害得吳捷漸至成年，卻無人敢與他攀親。好在鄰村秀才周大哥極欣賞他的豁達，兩個人處得就跟親兄弟一樣。

　　這年，遠近幾個縣流行瘟疫，周大哥夫婦染病卧床，吳捷開方煎藥，朝夕不離，怎奈回天無力。吳捷恨得直擂自己的腦袋：“莫非我果真‘八字’不好，妨親又妨友？”周大哥正色反駁道：“大災臨頭，數縣黎民，病死何止十萬，難道都是你一人所妨？生平敬重你不隨波逐流的見識，賢弟切不可輕易屈服於世俗。我死無憾，偏留下一個痴兒，他卻不染病……”“哥哥不要胡思亂想，真有那一天，小弟就算吃一隻虱子，也要分兩條後腿給侄兒。”周大哥極受感動，當夜緊攥着吳捷的手，離開了人世。

　　埋葬了周秀才，吳捷就帶着那痴獃兒子過。此時，劉鐵口又找上門來：“你滿肚子墨水，怎麼如此頑固不化？我不收卦金，情願為你破解，只要日後你說我一聲好就成。”吳捷仍是冷冷一笑：“把那點精神留着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想幫你去江湖行騙。”劉鐵口恨恨地離開：“有你跪地求我的那一天。”

　　老話說，人走背運，喝涼水都塞牙，眼見他妨死父母妨妻子，妨死妻子妨摯友，人們更加深信他是個倒霉蛋兒，都說找他看病會沾了晦氣，得了病寧可繞道去遠處求醫。吳少敏的茅草屋前門可羅雀，那小傻子不知道思念爹娘，卻懂得吵鬧要吃的，把個吳捷嚷得六神無主，一跺腳，去河東親戚家借點米支撐幾天。

　　吳捷的親戚是個勢力眼，瞅着吳家如同滾水潑雪堆，一眨眼一個樣子，哪裡還有米借他？吳捷惦記着傻子，急匆匆往回趕，剛過橋頭，就望見村裡濃煙滾滾，原來是小傻子玩火，把他的茅草屋點着了，雖有鄰居們奮力撲救，小草房還是燒得落了架。

　　鄰居們紛紛議論吳捷的不幸，劉鐵口從中添油加醋：“少敏自己就是個蹇命，那傻子更是個喪門星，兩人湊一塊兒，那叫雙毒，再不可解的！”

　　沒了落腳之處，吳捷只好帶着小傻子離開家鄉，一路乞討着前行，遇到有教書記賬的活兒，吳捷心地誠實，照實說了自己流浪的原因，結果東家一聽他是運氣不好，馬上就反了悔，他只好繼續前行，就這樣，冬去春來，一事無成，那傻子光長個頭不長心眼，連句囫圇話也說不明白，飯倒越吃越凶，吳捷心中好不焦急！

　　這一天，突遇急雨，吳捷帶着小傻子跑進一座小廟裡躲避，剛喘過氣來，卻見一位少婦渾身透濕，也一頭扎進廟來，見裡面先有一個青年男人，好不慌張，那真是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這小廟比個衣櫃大不了多少，平時只容下一人叩頭，吳捷趕緊說：“這位大嫂，你摟住這傻孩子避雨……”說罷，毅然衝進雨中。

　　要不說吳捷點兒背，他一出去，那雨更是擰着勁兒地甩，最後，居然落下了拇指大小的冰雹，少婦急忙揭下披肩扔給他遮蓋，怎奈冰雹太大，待雨過天晴驗看，吳捷腦袋上數不清被砸了多少紫包！

　　辭別少婦，吳少敏邊走邊曬濕衣，他還要領着傻子討吃的。那傻子餓得走不動，坐在泥水裡撒了潑，也恰在此時，遠處追來好幾位漢子，不由分說，有拖吳捷的，有背傻子的，把他們請到了莊子里，有人幫吳捷換下濕衣，包紮傷口，好酒好肉款待。吳捷這才知道，在小廟裡遇上的少婦，今春剛嫁到這個村，媳婦很孝順，為替生病的婆婆還願，今天獨自上廟進香，不想撞上急雨。她回家對鄰居們一說，大家驚嘆，非但不乘人之危輕薄於她，還捨身受雹，這樣的好人少有呢，讓他落到當乞丐的地步，還有天理嗎？

　　也是趕了巧，這位少婦的表哥在縣衙當差，被請過來陪客，與吳少敏談得很投機。這位表兄第二天就把吳捷的事跟本縣太爺稟報了，知縣非常敬重忠義有德之士，剛好師爺告老還鄉，就提拔吳捷當了師爺。吳捷得到這份美差，哪裡敢疏忽半點，得到知縣欣賞，命他租賃一處房屋居住，還特許他將傻子帶到班房裡，由衙役們逗着玩，省得他惹禍。

　　吳捷當了幾個月的師爺，時間就到了中秋，他與同事們喝酒賞月，回到家卻睡不着，肚子難受，便起身入廁。剛蹲下，就聽院門悄悄打開，一個手握棍棒的人影躡手躡腳溜進來。吳少敏心裡冷笑道，你這賊偷也不選個地方，我家哪有什麼能入你法眼的。看那賊時，已來到窗前，伸舌頭把窗紙舔破，趴過去往裡瞧了片刻，扭身打開房門……

　　室內除了一把茶壺兩隻粗瓷大碗，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偷的東西。吳捷尾隨着追了過來，那賊搶先一步入室，舉起手中棍棒，照傻子腦袋就是一擊，只聽得一聲慘叫，登時沒了聲息！吳敏大怒，我千辛萬苦地把他帶到這一步，有甚冤讎，你給傷害了？他暴喝一聲：“抓賊……”門側倒埋着的樹丫上扣着兩隻水桶，慌亂中抓起一隻，此時那賊也讓喊聲嚇得不輕，低頭竄了出來，被吳捷下意識地一水桶扣在腦袋上，急切退不出來，手中棒胡亂揮舞，卻打不着吳捷；吳捷怕他騰出手來，更不敢鬆懈，邊按住水桶邊喊。此處離縣衙不遠，住戶較密，鄰居們聽到呼救趕了來，將兇手扭住，月光下一看，原來是縣衙中的一個書吏！

　　吳捷慌忙進屋去看傻子。這小子挨那一棒后慘叫兩聲，便仰倒在床上不再動彈，氣若遊絲。吳捷乞求鄰居們幫忙先把兇手扭送縣衙，他在家照看傻子，這救一命便是活兩人，否則那書吏必死無疑！

　　吳少敏畢竟得父親傳授，驗看傷處，見無性命之憂，就放了心。捏掐許久，忽聽傻子喉嚨間咕嚕了一陣，睜開眼說：“俺的娘，可憋煞我啦！”會說話啦。吳捷大喜，急忙問了幾個問題，傻子或是記得或是忘記，但都回答得有條有理！吳少敏當即背着傻子直奔縣衙。

　　書吏為什麼夜半行兇？原來，他早就惦記着師爺這份差使，也多次巴結過師爺，企望他辭職前能幫着美言幾句，薦他頂替。哪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壞了他的好夢，這教他如何不恨？當晚又知道吳捷喝了不少酒，書吏便想藉機將他打死或者打殘，沒料想錯把傻子當成了吳捷。

　　吳捷當堂為書吏求情：“來意雖是不善，且喜他歪打正着做了天大的好事。此兒之病系大腦血脈受阻，非藥石之力能及，先父曾傳我救治之法，除非在患者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持棗木棍棒猛擊頭部，打巧了即可與常人無異，打不好可就出了人命！小人哪有那份膽量和運氣？沒想到書吏這一棒子幫了大忙！”

　　知縣戲罵那書吏道：“傳說吳少敏‘八字’犯克，沾誰誰倒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你敢湊上去跟他打交道，純粹是自討苦吃。”免掉死罪，將書吏痛杖四十，發配到雲南充了軍。

　　意外驚喜，傻子不但恢復如常人，且聰明異常，吳捷便給他取名周再生，收為義子。吳捷不計仇恨、為書吏開脫的寬容也感動了知縣，出資相助請塾師教再生讀書，此兒不負義父期望，連戰連捷，最後高中進士，授知縣之職，上任前志得意滿地回鄉省親。

　　吳捷做了老太爺，與後任本縣知縣商量，設粥棚三日，凡路過此處的難民、乞丐，每餐都能獲得一碗粥的救助。舍到第三天，吳捷去粥棚視察，遇見人堆中一位老乞丐，雙腿癱瘓，綁坐於蒲團上，靠兩隻手撐起身子向前移動，得知吳捷是主人，腦袋不住往泥地上磕，直求善人老爺賞他飽吃一頓。上前細看，這不是當年要為他破解“八字”的劉鐵口嗎，只因家鄉遭災，逃荒中搶奪吃的，他被饑民毆打致殘，晚年要在蒲團上度過了。

　　吳少敏命家人將劉鐵口抬回，沐浴更衣，酒肉款待。劉鐵口如在夢中，他算了一輩子卦，卻沒算到落難時會遇到菩薩。傍晚，吳捷應酬完賀客，入室向他道謝，這才想起，面前的恩人乃是被他謠言逼走的吳少敏，慚愧得低頭不敢仰視。吳捷大度地說：“男子漢立世，都是人改變命運，哪裡有命運主宰人之說？道謝並沒有揶揄的意思，我真多虧了你呢，不教背井離鄉，我兒怎麼能治好痴獃的病，我吳捷又哪裡到得今天，真是成敗皆‘八字’！你從此不要流浪了，就留在莊上養老吧。”

　　劉鐵口失聲痛哭：“如此看來，我卦倒是沒錯，事主搞錯了，倒運的是我，跪地求人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