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仙人掌

　　近鄉情怯，韋億玲從末想過這種感受是讓人如此地難愛，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再換上汽車當踏入家鄉境內時，內心有種說不出是悲是喜的感受，她緊張得手心冰冷又潮濕，丈夫握住她的手對她微笑，她只好對他也笑了笑，五歲的女兒整個臉都貼在玻璃窗上：“爸爸！爸爸你看，好大一條河，我要到河裡去游泳！媽媽，你看！”聽到女兒的快樂呼聲億玲心裡平靜了許多。

　　億玲的家鄉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一座大橋連通了南北。到橋頭下了車，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往下拎，女兒岑成很好奇地東張西望，丈夫忙着拎行李，億玲有點不知所措。有一個六十歲樣子的胖女人先下的車，下車后她又回頭看了億玲一眼，好象有點困惑地問到：“啊玲，是你嗎？”億玲心裡亂亂的沒看清她的臉，只覺得聲音有點熟，便抬頭看了看她。“是你，是你啊玲！你終於回來了！”胖女人看了億玲一眼肯定地說，說的時候億玲看到了她臉上有點動容是那種真心地感動。“你沒變，啊玲，剛才在車上我想認又不敢認，因為你一直沒說話，現在才知道是你。啊玲啊，你早該回來了，你連你媽都沒得送。”說的時候胖女人用手擦了擦眼角流下的眼淚。“你說什麼？玉嬸，我媽她？”億玲以為再次聽到別人提起母親時不會再難過，難道她？一連幾年的惡夢難道連最後一次面我也沒能見到？億玲不敢想，一直想象和母親見面時的種種情形將不會再發生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腳有些發軟邁不開步子。從橋頭到街上要走五六分鐘的路程，一路走玉嬸嘮嘮述述個不停，可億玲一直沒聽她說些什麼，只有億玲的丈夫在應她。

　　玉嬸是億玲媽比較說得來的鄰居，從小也一直照顧億玲，玉嬸有個小億玲三個月的女兒啊紅，啊紅和億玲是最要好。八年了，好漫長的八年啊，多少回在夢裡回到的家，多少回在夢裡哭醒，不為了什麼只想回來看看，看看她那八年沒聯繫親人。做夢沒想到的是，等回到家時那裡早已是一片長滿野草的荒地，億玲呆住了！眼淚象缺堤的洪水樣泛濫開來，億玲再也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跪到地上：“媽，爸，你們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啊！媽……”億玲昏了過去。

　　“媽……媽媽……你醒醒呀，我是岑成啊，媽！”隱隱聽到女兒的呼喊。億玲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好重就是睜不開，好象又聽到媽媽在叫她：“啊玲，起床了！上學要遲到了！”“是啊，我還要上學呢，我可不能遲到！”億玲心想，“我要起來！我要上學去！”使勁睜開了眼，可是眼前一面迷糊，“不是嗎？母親呢，不是她叫我起床嗎，她到哪去了！億玲睜開眼看不到母親那張瘦小的臉。“我媽呢，不是她在叫我嗎？她又到哪去了！我爸呢？他是不是又出去了？”只見玉嬸在一旁抹眼淚，丈夫摸了摸億玲的頭說：“啊玲，你醒了就好，等下玉嬸再跟你說發生的事。女兒岑成嘟起嘴說：“媽媽，你不乖，嚇着我和爸爸了！睡那麼死叫你都不聽見！”這時候從門外傳來一個急急的聲音：“媽，是啊玲回來了，是嗎？”象是啊紅的聲音，這麼多年了，啊紅的聲音還是沒變，還是那麼細細地急急地。大家讓開啊紅，啊紅還沒開口眼淚先流了下來：“啊玲，你怎麼這麼狠心，一走這麼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啊紅撲在億玲身上嗚嗚地哭開了。見到啊紅億玲心裡更加難受了，想不到讓自己昔日的姐妹看到自己如此地狼狽。玉嬸說：“啊紅，讓啊玲休息一會，你就別哭了，啊玲不是好好的嗎？”

　　億玲在八歲之前一直是無憂無慮的，這得益於父親的聰明能幹母親的勤儉持家，父親會辯別牛的好壞，所以他經常幫人識牛而獲取手續費，有了些錢后又開始販牛，家裡買了鎮上的第一台電視機，當時家裡的傢具電器是所有鎮上人所沒有的。母親的快樂和美麗是所有女人所忌妒的。可是好景不長，就在暑假的一天里，億玲和小夥伴們正在家裡看《西遊記》，家裡突然闖進一群男人，他們連電源線也不拔就把電視機給抱走了，家裡的衣櫃、玉米、穀子、板凳、床鋪全都給他們搬走了，億玲大哭扯住他們的衣服不讓他們搬，可是沒有人理她，父母親哥哥姐姐也不見回來，小夥伴們早就嚇得跑走了，億玲坐在地上哭。後來又來了一群女人，她們更絕，地上散落的衣物她們差不多都撿去了，還把媽媽擦臉用的雪花膏也給搶走了，“她老公拿別人的牛賣得錢就和別的女人跑了，我們不拿白不拿！”

　　母親回到家時，家裡已經被洗動一空了。母親的臉色蒼白卻沒有哭，只是無聲地收拾地上剩下地東西，哥哥姐姐和億玲只會哭，聞訊而來的大舅破口大罵父親的不是。那天晚上玉嬸給她們拿來了晚飯，可是沒有誰吃得下。比這還慘的是沒過兩天，田地里的穀子玉米全部讓人給收去了，牛也被別人給牽走了，走在大街上別的小孩子都叫億玲小騙子，只有玉嬸一家人同情她們。哥哥姐姐被小舅帶到城裡去了，不是去讀書而是去幫別人做工。自此後億玲再也沒有過她的姐姐。外公家裡也並不是很富裕，也幫不了億玲家裡多大的忙，母親只能靠幫別人打點短工來維持生活。母親又長又粗的辨子不見了身子越發地單薄了。父親的大哥億玲的大伯對億玲的母親說她沒有資格留在這個家裡了，而且半夜裡經常有心懷不軌的人敲億玲家的們，嚇得母親抱住億玲哭。兩個月後母親對億玲說：“啊玲，從此後你只能一個人在家了，我會按時給你送糧食和錢來給你，你得學會做飯洗衣，媽不能再呆這裡了！”母樣嫁到了附近村子的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這個男人有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億玲哭着追去，母親狠心頭也不回地走了。

　　億玲有了上學的學費和吃的，只是億玲再也沒有笑過。母親的日子也不好過，對他們來說母親只是個勞動的機器，昔日美麗豐滿的母親只剩下乾枯的身板，滿頭的青絲變成了白髮，那時的她還沒到四十歲。

　　天色快暗下來的時候走進來一個拄拐杖的胖女人，一進門就放聲哭了起來：“啊玲啊，你可回來了！你見不到啊爸啊媽她們了！他們走得不安心啊！”嗚嗚地自個兒大哭。億玲這才從往事中醒了過來，她不用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她的好嫂子，嫂子好象才四十一二歲左右，怎麼就用上了拐杖？啊紅連忙拿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億玲在記憶中是刻意要忘了這個人的存在的，想不到她這麼快就來見億玲。嫂子一坐下就抓住億玲的手：“啊玲，你可回來了，啊爸走的時候眼可沒閉啊，你看我現在也老了走路都困難啊！”只見她淚水流個不停，看起來不象假裝。“是嗎，那是他的事，你不是很能幹嗎？為什麼變成這樣？”億玲冷冷地說。嫂子好象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轉移了話題，“啊玲，你看我們現在日子可難了，你兩個侄子都不爭氣沒一個成才，我這樣子什麼也幹不了，只能靠你哥做點小生意維持生活，難啊！”億玲沒應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嫂子也感覺到了億玲的冷漠。只好乾笑着說：“啊玲，回家去吧！你哥已做好了飯等你們回去吃，他不敢來喊你。”“你們還有臉來，真是的，看來是日子過得難了想來跟我要錢而已，如果當時不是你們，我也不會連母親最後一面也見不着。”億玲心想。只是淡淡地說：“嫂子，你回去吧，我今晚在啊紅家住了，等明天我再去你家看看。”說完再也不理她嫂子。她嫂子看到冷着臉的億玲，知道多說無益，只好訕訕地說：“那我先回去了。”億玲心裡酸酸的，想見的人陰陽兩隔，不想見的人卻又偏偏擠到面前。

　　啊紅是個小學老師，她老公開了一家裝璜門面，日子過得很不錯。早些年就在原來的老房上起了一幢兩間四層半的小洋樓。在她們一家人的執意安排下，億玲一家人在玉嬸家住下了。發福的玉嬸看起來滿臉的福氣，她再也沒問億玲些什麼，玉叔已經過世兩年了，玉嬸的兒子在縣裡工作家也安在縣城裡，她沒有隨兒子住而跟啊紅住在一起。晚飯億玲只吃了幾口，玉嬸帶着億玲的女兒岑成出去玩，啊紅老公陪着億玲的丈夫說話。億玲和啊紅到樓頂去坐，初夏的夜晚微風習習，河水還是一如既往靜靜地流着，這一切好象從未改變過，改變的只是兩邊街道的樓房和那閃爍的霓虹，啊紅家背後長滿野草的是億玲原來的家，越發地顯得凄涼，億玲獃獃的，往事一件件地不斷地湧上億玲的心頭，淚水又順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母親嫁到那個家以後，那家所有的人都沒有接納她，她和那個男人只好在村頭起了一間小房子住，從此以後是沒完沒了地勞作，她除了拿回億玲吃的用的和學費外，什麼也不能給億玲，每次回來住一晚天還沒亮億玲還沒醒就走了。當億玲醒過來時才發現留在鍋里的紅薯是暖的。

　　億玲小學畢業勉強考上了初中，億玲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惡夢醒來只能一個人哭，可是她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哭，別人再叫她小騙子時她也能拳腳相加了，除啊紅之外億玲沒有任何朋友。時間也就在億玲飽一餐飢一餐的過去了，這其間億玲再也沒叫過母親一聲媽。這時候在城裡的哥哥回來了，不久就和同一條街的姑娘結了婚，從此以後億玲平靜的日子被打破了，每天是沒完沒了的家務，做完家務得到地里干農活，老實木訥的哥哥一句話也沒有說任由嫂子欺負億玲，常常是一放學就幹活，差不多每天到學校都遲到，億玲經常是在課堂上睡着的，她的成績是一落千丈，億玲再也沒有心思讀書了，她逃學，她談戀愛，母親給她買學習資料的錢她用來看那些港台錄像，她從此以後變了一個人，啊紅說她她也不聽。母親只是按時給億玲送東西和錢，而沒有再看她一眼，億玲知道傷了母親的心，那時的她多想母親罵罵她讓她好好地學習，可是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背弓了許多越發地顯得蒼老了。老師再也不理她當她是個透明人。

　　初中畢業后的億玲沒有考取，後來就和母親那個村子的一個男孩談起了戀愛，戀愛沒多久就住到男孩家裡，在村子里跟母親碰面時母親再也不看億玲一眼。可是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了多久，也怪這男孩命短，他去河邊炸魚時被水沖走了。男孩的家人都罵億玲是掃把星把億玲趕走了，億玲只好又回來了家裡，這時候的嫂子臉色是越發地難看了，常常是指桑罵槐。想不到的是，在外面流浪多年的父親回來了，父親的樣子簡直是個乞丐而且是全身是病，他的雙手全是傷痕，臉沒有一絲血色，整天咳個不停，不難想象這些年他是怎樣過來的，對於多年前的離家出走他沒有說什麼，大家也懶得去問他，億玲心裡是又疼又恨。嫂子罵的話簡直是不堪入耳，家裡的活地里的活都是億玲和哥哥兩個人包的，可這還沒換來嫂子的好臉色，兩個侄子對億玲也是惡言相向。億玲只想出去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地方。這時的億玲是越發地顯得漂亮起來，可是知道億玲的事的人又沒有一個真心待她，只不過想和她玩玩，嫂子或許看出了億玲的身價，對億玲好了些，只不過是忙着給她介紹對象。有一天晚上嫂子對她說給她找了一門好親事，不過是在外省，嫂子放話了億玲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因為嫂子已收了人家的八千塊錢，億玲只想離開便答應了，但條件是必須給父親看病。

　　億玲走的那天已是初冬，天灰濛濛的天冷心也冷，要走的那一夜父親拉着億玲的手老淚縱橫，看得出父親的悔意。看來母親不會來送她了，只是叫玉嬸送來一個小小的包，裡面硬硬的不知是什麼，億玲把它塞進口袋不再去看它，如果當時母親說聲啊玲你不要走或許她也不會走。是媒婆和嫂子送的億玲，一路上億玲一句話也沒有說，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汽車來到一個村裡，這個村很大，男人的家卻很小，有一個不能說話的公公和一個笑咪咪的婆婆，男人大億玲八歲倒沒什麼毛病，只不過家裡太窮了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嫂子和媒婆沒有住夜就坐火車連夜走了。

　　全家人對億玲都很好，只不過他們還是防億玲擔心她逃走，億玲不願意多說話，每每從家裡寄來的信億玲看都沒看就把它扔到火里去了。後山長有密密的仙人掌，那是億玲的天地，她經常到後山去坐，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為父母親為自己，為所有的一切。不久院子里長滿了仙人掌，那是丈夫為她種的。那一夜億玲在他懷裡痛痛快地哭了，把所有的痛所有的不快全部都哭了出來。從此男人更加疼億玲了。三年後，億玲生下了她的女兒岑成，勤勞能幹的丈夫讓這個家漸漸地富起來。只有看到女兒笑的時候億玲的臉上才有一點點笑容，她經常做着同一個夢，夢裡全是母親的笑，笑着笑着就變成了嫂子的笑，嫂子後來臉全部變黑把億玲推到了河裡，醒來后的億玲全身是冷汗。丈夫憐愛地說：“該回去看了！”沒想到回到家是早已是荒地一片，與父母親早已陰陽兩隔了。淚水更是不能止住地往下流。

　　“啊玲，哭吧！盡情地哭吧！把你心裡的苦都哭出來吧！”啊紅眼睛濕濕地說。據啊紅說，億玲走後不到一年，母親嫁的那個男人便病死了，其實當年母親並沒有和那個男人登結婚，也就是說母親並不是他的合法妻子，所以那個男人的孩子在他們的父親去世后把母親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都給搬走了，母親還有一點少得可憐的積蓄，她想重新修億玲家的房子，如果億玲回家也有個進門的地方，可泥房剛折下來，嫂子就不讓母親起新房子，嫂子說母親已嫁出去沒有資格再回來，從此以後母親就一病不起，病了好長時間，最後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只好讓房地空着長草，當時啊紅只好找街道辦事的人出面，後來那個男人的孩子和哥哥共同承擔母親的醫藥費，不過她也沒堅持多久就去世了，去世的時候啊紅在她身邊，母樣說她走錯了一步路而害了億玲，她對不起億玲和億玲的姐姐求她們原諒她。說的時候啊紅早已淚流滿面。億玲心裡是萬箭穿心般地難受：“我苦命的媽呀！”便放聲地大哭起來。啊紅陪着億玲一起流淚。就在母親去世后的一個月，父親也一病不起，本來有人好好地照顧的話他也不會那麼早去世的，可是億玲嫂子理都不理任由他，只能是慢慢地等死，走的時候也是沒閉上眼。雖然億玲恨父親，可他必竟給了她生命，只能願他安息吧！億玲的姐姐被賣到安徽，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日子過得很苦，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億玲從啊紅口中知道了她走後所發生的一切。

　　第二天玉嬸給億玲準備了億玲上墳用的供品。母親葬在小鎮的外面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個葬外鄉人的墳地，可憐的母親連死後也沒一個安心的地方，億玲沒有勇氣打開母親送給她的小包，把小包埋在母親的墳前，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對對錯錯已無所謂了，其實億玲也想請求母親原諒，原諒她當年的無知。億玲對母親說她一定會找到姐姐，讓姐姐回來看看母親，讓母親安息吧！父親卻能葬在家族的墳地里，真的是不公平，億玲給父親的墳加了土，帶着女兒跪下來默默叩了三下頭，億玲沒流下一滴淚。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報應，億玲嫂子在前年起床的時候摔倒摔得個半身不遂，現在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兩個侄兒是吃喝賭樣樣全，家裡只能靠哥哥一個找生活，日子可想而知是如何地艱難。

　　億玲在家鄉呆了幾天，走的時候給玉嬸叩了頭謝謝她們一家的照顧，給嫂子留下兩千塊錢，帶走的是母親墳上的土和家鄉的一株仙人掌。天還沒亮就坐上汽車走了，她不想過多地留戀。只是心裡默默地對母親說：“啊媽，你安息吧！我會好好過的，我也當了母親，我一定會好好地撫養我的女兒，不會再讓她走我的路，願您在天堂是微笑的！”兩行清淚從她的臉頰悄悄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