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進城

　　1

　　王家莊小學校長陳春鎖老師騎着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費力蹬了兩個半小時，才來到縣城。看看錶，才早上七點半，還不到縣政府各部門上班時間。陳老師先去街上小吃攤買了兩根油條，又要了碗豆腐腦，多加了辣醬和韭菜花。吃喝畢，看看錶，就徑直去了縣教育局。

　　半個小時后，陳老師從縣教育局出來，推着車子一路打聽，來到縣財政局。縣財政局是座新建的大樓，貼着白色瓷磚，電動不鏽鋼大門顯得十分氣派，門口還站着兩個穿制服的保安。陳老師遲疑了一下，對其中一個面相和善點的保安點了點頭，說：“同志，我找王金輝局長。”面相和善的保安兩眼朝天，沒理會陳老師，倒是旁邊那個長了滿臉疙瘩的保安說：“王局長正在開會，你又是來反映個人藥費問題的吧，現在退休人員的藥費歸社會保險所管。”陳老師笑着說：“我不是來反映個人藥費問題的，我是你們王局長的小學老師哩！”

　　聽陳老師這麼一說，那個長了滿臉疙瘩的保安一擺手，讓陳老師進了縣財政局大樓。

　　陳老師有些拘謹地坐在縣財政局接待室的沙發上，看看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接待室里還坐着許多人，有男有女，有說有笑，出來進去的。從他們的言談話語里，陳老師聽出有人是來送財務報表的，有人是來領收據賬簿的，也有人是來辦會計證的。

　　陳老師站起來走到樓道里，他已經到王局長辦公室門前徘徊過四五趟了，門一直緊閉着。陳老師知道，會還沒有散。眼看到了中午，一些機關工作人員開始紛紛拎着包下班回家。陳老師去了趟廁所，等他出來找人一問，才知道會已經散了，王局長剛剛坐車出去。

　　陳老師從縣財政局出來，推着車子來到街上，發覺幾年沒到過縣城，街面上變化挺大，兩旁建起了許多高樓，路邊也都栽上了冬青，中心街還建了文化廣場。陳老師在文化廣場看了會兒噴泉，感到有些餓，他一路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破舊點的小飯店，進去要了碗牛肉拉麵吃了。他知道離機關上班時間還早，索性花兩毛錢寄存了自行車，步行來到縣新華書店。陳老師一排排櫃檯看過去，封面和書名亂七八糟，看得陳老師直搖頭。

　　下午三點，陳老師準時來到縣財政局，發覺王局長辦公室的門半開着，心裡一陣高興。陳老師輕輕敲了幾下門，聽到裡面喊：“誰啊？進來吧。”

　　2

　　見到自己的啟蒙老師，王局長連忙從老闆椅上站起來。面前的陳老師還是老樣子，穿着有些舊但洗得很乾凈的中山裝，上衣口袋裡插着一管鋼筆，只是頭髮花白了許多。

　　在記憶中，王局長印象最深的是陳老師在學校敲的鐘聲，他敲的鐘聲洪亮、悠揚，幾十年來，回蕩在村莊的上空。說起來，王局長不是土生土長的王家莊人，他七歲那年，隨母親改嫁來到王家莊，然後在此地長大。小時候，王局長體弱多病，常常被村裡的孩子欺凌，這也激起他出人頭地的志向，學習刻苦、認真，一直是班級里的第一名，給他幫助最大的就是陳老師。離開老家快二十年了，他沒有想到陳老師會來找他。

　　王局長忙着為陳老師倒茶，一邊問：“老師身體還好吧？進城來有事么？”

　　見到了自己當年的學生，陳老師很高興，但置身裝潢如此豪華的局長辦公室，又略感幾分不自在。他從懷裡拿出個信封，抽出幾頁蓋着大紅公章的稿紙，遞到王局長手裡——原來是一份王家莊小學危房亟待修繕的請示，共需資金3000元。

　　陳老師說：“咱村小學校那房子還是你們念書的時候蓋的，這幾年都是湊合著上課，雖然沒有出過事，可據說今年夏天雨水大，萬一房子塌了，那些娃娃怎麼辦？”

　　“您找過鄉教辦了么 ”

　　“找過多少遍了，鄉教辦就知道向學生收這費那費的，說讓找縣教育局！”

　　“那您找沒找縣教育局？”

　　“上午去了教育局，也說沒錢，讓找財政局解決。我想起來你是這裡的局長，這不就找你來了。”

　　“哦，是這樣……老師，不是我推脫，這兩年縣裡搞建設，攤子鋪得大，開工資都困難，更別說擠出別的錢來了。”

　　“咱那小學校的教室真的是危房啊！”

　　“老師，真沒辦法。你知道，我雖然是局長，但也不能隨意撥款；況且，每一筆撥款都是有預算的，要嚴格按程序撥付……要不您再去找找教育局？”

　　“你是局長也不能批？”

　　“真的不能批。”

　　……

　　陳老師失望地站起來，拿起自己的舊提包準備回去。

　　望着陳老師有些佝僂的背影，王局長突然感到一陣心酸，上前扶住自己的老師，說：“這樣吧，教育局的趙局長和我關係不錯，一會兒我到縣政府辦事，順便找他好好說說。您就坐在這裡等消息。”

　　王局長出去了。陳老師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面前放着一杯茶，已經涼了許久。他看了會兒報紙，又站起身到書櫃那裡看了看，發現裡面都是些精裝的政治、業務書籍；見房間里沒人，陳老師甚至還到王局長的老闆椅上坐了坐，掃了幾眼玻璃板上擺放的紅頭文件，試着拿起電話在耳邊放了放。“當領導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吧。”陳老師這樣想着，打心眼裡為自己的學生感到高興，有着很深的皺紋的臉上浮現些許笑容。

　　下午五點半，王局長才回來，說見到了趙局長，因為教育經費困難，今年還是解決不了，不過趙局長已經答應向分管文教的縣領導反映。然後，王局長說：“老師，真不好意思，事情沒辦成，晚上我請您吃飯吧。”

　　“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飯就不吃了吧。不過，咱村那教室確實是危房……”陳老師又去拿他的舊提包。

　　“好不容易進次城，又這麼多年不見……我聯繫幾個您教過的學生，一起陪老師喝幾杯，也算是學生們的一點兒心意。”說著，王局長拿出手機，撥了幾個電話，不由分說拉起陳老師朝外走去。

　　3

　　一行人來到位於縣城中心的“美食山”酒店。“美食山”是一座人工壘起的假山，假山壘得挺像真山，山上還掛滿藤蘿。從山洞進去，卻別有洞天，開闢出一個個雅間，每個雅間門前都站着一位穿紅旗袍的女服務員。看得出，陳老師從沒進過這麼高檔的場所，他站在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幾個當年的學生簇擁着陳老師，說笑着進入一個雅間。菜很快擺滿了一大桌子，有魚有蝦，還有許多菜陳老師根本叫不上名字。看着那桌菜，陳老師連聲感嘆，這得花多少錢哪，得好幾百塊吧？

　　王局長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站起身，先給陳老師面前的杯子斟滿了酒。

　　“我不會喝酒……”陳老師急忙推辭。

　　“哎，這杯酒可是學生敬您的，您怎麼也得喝了。”王局長端起陳老師面前的酒杯，雙手舉得高高的。

　　其他幾個學生也忙着勸陳老師喝下去。這幾個學生都曾是陳老師的得意門生，有的在銀行工作，有的在稅務局工作，有的在司法部門工作，都是實權單位。論職務，卻是王局長最高。

　　“老師，我也敬您一杯。”另一個學生站起來提議。

　　“真的沒喝過酒。”幾杯酒下去，陳老師的臉紅了。

　　“這可是五糧液，在這裡一瓶得賣500元呢！”一位學生說。

　　“這麼貴的酒？”陳老師驚訝地看了看眼前的杯子。

　　“您老別擔心，王局長手握財政大權，能簽字報銷。”另一位學生邊笑着說，邊忙着為陳老師介紹菜，“老師，嘗嘗這個，這就是澳洲龍蝦。噢，還有這個，這一盅像粉絲的，可不是粉絲，是魚翅……”

　　“哦。”陳老師不再說什麼了，低下頭專心吃菜。他想把桌上的菜都嘗嘗，回去后就可以向村裡人說，自己教出去的學生多麼有出息，出息后如何不忘老師。

　　幾個人繼續喝酒，談些往事，氣氛很快熱烈起來，又招呼小姐開了第二瓶五糧液。回憶起童年，加之有了幾分酒意，王局長流下了眼淚。

　　陳老師說：“輝子，別這樣，我早就看你有出息！這不，局長也當上了，這麼豪華的飯店也能來，多為咱王家莊小學爭氣！”

　　其他學生也說：“王局長真該高興，陳老師教過的學生里，就數你混得好。來，咱們幾個共同敬陳老師。一會兒陳老師也別回去了，洗洗桑拿，找個舒服點的賓館住下，咱們好好敘敘師生情。”

　　說著，紛紛舉起杯來給陳老師再次敬酒，陳老師推託不掉，又接連喝下去好幾杯，酒意上涌，說話有些磕絆起來，嘴裡不斷絮叨小學教室是危房的事……幾個學生都有些掃興，打斷陳老師，說：“喝酒！喝酒！”陳老師搖着手道：“醉了，可不能再喝了！”

　　看着白髮蒼蒼的老師，王局長乘着酒興，招呼服務員拿大杯倒滿酒，很激動地站起來，說：“老師，只要您喝了這杯酒，過幾天，我一定想辦法，把那筆款子撥過去。”

　　“那，那可真是太好了！輝子，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好，我再喝一杯！”陳老師喜出望外，主動舉起了酒杯……

　　這場酒直喝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陳老師趔趄着執意要回家。王局長見留不住，忙讓服務員拎過來一箱飲料，又提出讓司機開車送他回去。

　　陳老師說：“不用，我的破自行車沒地方放。”

　　司機說：“沒問題，我把您的自行車放在後備廂里。”

　　陳老師擺擺手，道：“不瞞你們幾個說，我這車子是花十九塊錢買的二手貨，聽說這小轎車蹭點漆修理一下就花幾百塊呢。我也沒坐過小轎車，萬一暈車更難受。晚上空氣好，騎着車慢慢悠悠就到家了。”說完，蹬起自行車就走。

　　4

　　陳老師是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的。造成車禍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喝醉了酒，騎車闖入快行線，迎面撞到一輛急速行駛的大卡車上。

　　據肇事的卡車司機後來講，陳老師當時並沒有斷氣，但也沒有留下什麼遺言，身旁的飲料筒滾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