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樹也有春天

　　他曾是那個百年師門的大弟子，師父最得意的門生，自幼跟隨師父一起生活、情同父子。他天賦極高，是繼承掌門衣缽的不二人選。師父在他身上更是傾注了半生心血，期望他承擔起振興師門的重任。

　　這個古老的門派座落在深山密林之中，峰巒迭起，雲霧繚繞，有如仙境。在眾山之顛，是他從小生活的那座年代久遠的建築，神秘而莊嚴。

　　每逢春天，沉寂一冬樹木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蔥鬱繁茂的綠葉遮天避日。院正中央一棵極粗的枯樹似乎與此格格不入，格外醒目，枯朽的樹榦已讓人分不清它本來的面目。它的來歷，沒人知曉。聽師門最年老的前輩說從他們記事起便有了那棵樹，因時間太久，早已無人知曉。它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那裡，見證着歲月的變遷，亘古不變。記憶中他從未踏出過這裡，師門有令：嚴禁擅自外出，違者嚴懲。

　　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對外面世界充滿好奇與日俱增。他曾忍不住怯怯地問過師父，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個嚴厲而冷酷的老頭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冷冷的說：精彩，但也危險！”末了師父不忘加了句：“不要做傻事，更別忘了你的責任。”他唯唯諾諾地答應着，卻難以抑制內心如潮水般的渴望。

　　在師門生活了二十個年頭后，他終於可以如願以償的離開這裡，去領略一直嚮往的外面世界。師父命他和另一個師弟下山執行任務。告別同門時，內心的激動溢於言表。

　　花花世界的繁華遠遠超出他的想象，眩花了雙眼，充滿新奇和誘惑，瞬間佔據了他的大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深深地迷戀上這紅塵世界。內心那顆原本浮躁的心此刻更加躁動，他感到了恐懼卻又是那麼情不自禁。

　　終於，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他趁着月色拋棄了師弟，毅然獨自離開。厭倦了師門的規規矩矩后，他想去追尋一種更加精彩的人生，從此音迅全無。

　　當師弟哭哭涕涕地跑回去通知師父時，這個鐵石心腸的老頭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吐出就栽倒在地。似乎在一夜之間便蒼老了！次日，他痛心疾首地宣布：將他永遠逐出師門。從此，在那個建築里鮮有人敢提他的名字，人們像躲避瘟疫一樣諱避着他的故事。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轉眼間十餘年過去。遇見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經歷了生離死別的痛苦；和天南海北的兄弟暢懷痛飲過，卻慘遭背叛，幾乎險些喪命……生活，讓他看到了一個更殘酷的世界！

　　經年以後，歲月磨平了他所有的稜角，曾經的一腔熱血也早已冷卻，年少輕狂到最後只剩下了麻木。整日流連於江湖之中，沉醉於煙花柳巷之間；在榮華富貴中盡享奢侈，在紙醉金迷里磋跎年華……對於過去，他隻字不提，只因放不下這十丈紅塵。

　　在一次午夜銷魂之後，他從噩夢中猛然驚醒，冷汗濕透了衣衫。回想多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羞憤交加，悔不該當初。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恍然如夢，終將成空。

　　來不及整理衣服，他連忙跳下溫床，快馬加鞭地趕往師門……

　　當他最終衣衫凌亂、筋疲力竭地再次站在那片土地時，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情感湧上心頭。一切都變化不大，卻只是物是人非！他“撲咚”一聲跪在門前石階上，請求見見師父，期望他老人家的原諒。事情雖然過去多年，但年邁的師父還是難以釋懷，任憑他如何哀求、慚悔，終究不肯見他。

　　深秋的季節，黃葉飄飛，凋零的枯葉在他身旁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幾天幾夜過去，他漸漸體力不支，幾度昏厥。畢竟師徒一場，師父有些於心不忍。誰都不曾想到闊別多年，竟會是這樣的重逢，彼此相視無言。

　　他們都沒能禁受住時光的摧殘，已是風燭殘年的師父和形容憔悴的自己，被深深打上時間的烙印！師父望着這昔日的愛徒。痛心不已，用手指着那棵枯樹，大聲質問：“它，還有重生的希望嗎？”他怔怔地望着它，百感交急。

　　“師父！”他把頭重重地磕在石板上，泣不成聲。良久，師父轉過身，長嘆一聲：“罷了，你走吧！”便佛袖而去。他顫抖着的身軀傾刻間坍倒在地。

　　最終他還是走了，在那個黃昏。臨別時，他琅琅蹌蹌地走到那棵樹前，用手胡亂揮舞着什麼，隨即仰天大笑，失魂落魄的沿着十多年前的路下山。只是，曾經是風光無限，現在卻如同喪家之犬，世事難料！

　　行至山腳，他轉身望了最後一眼，深知今生再無可能踏上那裡。夕陽里沒人看清彼時他臉上的表情，身影慢慢縮小成一個黑點，漸行漸遠，隨同那落日一起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師門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那天說所發生的事就像那夜被秋風捲走的落葉，被遺忘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早已無人提及。

　　初春的一天清晨，打掃庭院的弟子大叫了一聲，驚動師門人們陸陸續續地趕來，無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昨日還光禿禿的那棵樹便開滿了葉子，在一夜之間！紅彤彤的樹葉分外耀眼，葉隨風動，遠遠望去猶如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看，這裡有東西！”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道陳舊的划痕深深刻在樹榦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失足成千古恨”，一行字赫然印入眼帘，庭院頓時寂靜無聲。

　　一群人熙熙嚷嚷地跑去向師父彙報這件怪事，卻始終不見門開。當眾人撞開房門進入屋內，師父正盤坐在床上，湊近一探，已然仙逝！手中緊握着的是一片紅色的樹葉，正是屬於那棵樹……

　　在春天結束之前，它便早早地凋謝了，火紅的樹葉散落了一地，如同斑斑血跡。它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乾枯、衰敗，從此，再沒盛開。

　　後來，據外出執行任務的弟子說在曾在路邊看到一個乞丐模樣的酒鬼，與他極其相似；後來，又有人傳言他因在風月場所和人惹了債，被仇家追殺逃亡；後來，也就再沒後來了……